而且他从始至终也没想过要和姬珧为敌,姬珧是禹国长公主,代表的是大禹,他一日不愿占山为王就一日不会跟朝廷撕破脸皮,秦徵涣唯一想要的不过是为江东搏得暂时的安稳而已。
尚公主又岂止是因为姬珧貌美?
能与皇族结下姻亲,那起码是把江东和金宁绑在了一条船上,真有诸乱平定那日,他也不会因为握有三州之地马上被清算!
小皇帝就算有那个心,难道不要顾念为他南征北战鞠躬尽瘁的皇姐吗?
姬珧说他置身事外,其实他每一步都在为今后考量,但就这一点便宜,她都不愿给他。
秦徵涣太自信了,不相信姬珧有这样的魄力,但姬珧用事实强迫他认清这个道理,政治场上,别把她当做一个女人,把她当做一个普通的人就好。
正常人都不会喜欢别人占他便宜,姬珧当然也不会喜欢。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每一刻对他都似是煎熬,秦徵涣手掌汗湿,攥都攥不实,泊州守城如能坚持三天,另外两州的援军最快三日能赶到,可是难道他真要在纷争刚起的时候就跟朝廷战个不死不休吗?
秦徵涣满心的顾及,而姬珧什么都不怕。
在心理上他就已经输了。
“疯子!”
秦徵涣咬着牙暗骂一句,起身匆匆走了出去。
姬珧煨在炭盆前取暖,莹莹火光照得脸颊红润,不消片刻,营帐的帘子忽然被人掀开,来人满面红光,神采奕奕:“殿下,涉江王降了!”
宣蘅一顿,回过头去看姬珧,姬珧脸上并不见惊讶之色。
北城门打了两天两夜,这场攻城战并不像想象中那么容易。
秦徵涣之所以选择先降,只不过是因为他不愿再承受一兵一卒的损失而已,苦守两日已经是极限了。
姬珧从小杌子上起身,回头去看宣蘅:“你去照看你哥哥吧,这两日都别让他下地。”
宣蘅愣神的时候,姬珧已经转身走了出去。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宣蘅没有在公主脸上看到半分欣喜的神情。
出了营帐,迎面一阵秋风扫面,姬珧感到砭骨的凉意,刚抬头去看林外冒着黑烟的北城,肩头上忽然落下暖意。
回头一看,是薛辞年。
薛辞年将厚实的大氅披到她肩上,然后走到她身前,为她系紧了脖上的带子,姬珧没有出声,静静地看着他,直到他直起身。
她攥住大氅的边缘,微微仰起头,薛辞年轻道:“用火煨过了,还暖和吗?”
暖和,暖到心坎上。
姬珧点点头,眼睛瞥向身后,问那个刚才传话的将士。
“这两日攻城,死伤如何?”
泊州刚降,双方还未清理战场,详细的伤亡人数还没有统计出来,那将士知道她问的只是个大概,躬身应道:“粗略估计,大概有六百多人。”
六百多人战死,就应该有更多的伤员。
对五万大军来说,六百人只是个小数目。涉江王降了,这一仗并没有打得很难看。
姬珧没说话,让金宁卫去套马,不久之后,十八拽着一匹棕毛骏马过来,姬珧翻身而上,火红大氅在空中划出一条弧线,坐稳之后她狠狠抽了马屁股,扬长而去。
十八赶紧跟上。
飞尘满天,两个身影很快就消失在视野中,那将士摸了摸头,轻声嘀咕一句:“总觉得殿下不太开心。”
薛辞年看着前方,目光幽幽,良久之后,才喟叹一声。
“大概她觉得,这一口气争得代价有点大吧……”
薛辞年转过身,去了旁边的营帐,放下帘子后,他从袖口里拿出一张纸条,在掌心中反复看了几遍,眉头渐渐皱起。
“她在涉江王府。”
姬珧驭马行出山林,斜晖映目,她伸手去挡,遮着双眸,一眼看到护城河旁,一人一马立在斜阳之下,影子被拉得很长。
马儿悠闲吃草,马背上搭着红袍,远处硝烟弥漫,战士们有条不紊地情理战场,血腥味混杂着烟火烧焦的糊味,在鼻尖缭绕不去,周遭寂静无声,隐约还能听到那人沿河打水漂的声音。
姬珧扽了扽缰绳,马蹄慢慢倒腾着上前,连带着马上的身影也一晃一晃,渐渐走得近了,那人似有所觉,身子没动,只是扭过头来,将口中的杂草吐掉,背着光好好端详着她,映着落日斜晖下的脸庞,干净透彻,比远方的红日耀目。
姬珧很久没见他了,眼神还有些陌生,将眼前的云城少帅跟积室山上老是跟她作对的混世魔王重叠在一起,也颇费了些力气。
裴冽倒是一点儿也没忘记她。
他走上前,仰头看她,虽是仰望的姿态,却没有丝毫屈居人下的自觉。
姬珧挑了挑眉:“怎么?去边关五年,记不得见着本宫要行礼了?”
第62章 上来就是一拳头。……
云翼军是从西边渡江, 绕道天裂谷到达泊州北城,跟姬珧的人马并未交接过,所以城门前狼烟肆虐的这两天, 二人都还未相见。
裴冽在北城门叫阵攻城, 两日没有合眼,涉江王投了降旗, 他让部下清扫战场,本该趁休战的时间短暂休息一下, 但他却回绝了手下的好意。
裴冽精神抖擞, 站在护城河边, 捡着脚下的石头打水漂。甩手一抛, 石子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翻滚跳跃,能一直弹到对面的岸上。
光影变幻, 时光如昨,眼前画面跳转,他发现有些事情好像并没有发生什么改变, 耳边偶尔还会回响起她的声音。
一如在凤尾涧的清溪旁一样。
裴冽初初到积室山上时只有十四岁,他刚来时总是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 沉默寡言, 脸上写着“生人勿近”四个大字, 谁都知道他不好招惹。
山中学子传言他在族学中犯了事, 因为打死人而被家族送到积室山上, 名为进学, 实际上是一种放逐。
裴家世代戍守边疆, 裴氏儿郎十岁上战场拼杀,没有一个人是靠坐在学堂里读书把军功挣下来的。那时,裴冽心中顶着一股气, 看谁都像欠他八百两银子,从来没有好脸色,自然也没有人敢来接近他。
他最悠闲的时光便是站在后山的凤尾涧旁,从日出站到日落,耍最横的酷,旷一整日的课,那对他来说,就是对家族降罚的一种最有力的反击。
直到有个趾高气昂的小姑娘拆穿了他孤芳自赏的傲气。
“你不去听学,就是为了在这里练习打水漂?十天了,我一次都没见你打成功过。”
那声音冷不丁从某处传过来,将寂静氛围打破。
裴冽听闻突如其来的说话声,身子一顿,环顾四周,最后在一块巨石后面发现一截衣角。
衣裳是浅淡的鹅黄色,似秋意浓时的金桔带着香浓蜜意。可那人的声音却全无温婉女子的恭顺温柔,好像与生俱来就浑身长着倒刺,他实在无法想象,藏在巨石之后的人到底长了一张什么样的脸。
“你是谁?”裴冽皱着眉,对着那处问了一句。
潺潺水声灵动悦耳,却不见那人回话。
他等了片刻,忽然将手中的石子扔掉,脚尖一点,一跃而起,身形眨眼间便落在那块巨石之上。
他刚蹲下身子,沿着石壁偷看的人也正仰起头看,忽见头顶落下一道人影,吓得惊呼一声,脚底打滑,惊得向后摔去。裴冽下意识伸手拽她,谁知刚抓住她的胳膊,就被她借力向下一拉,她扶着石壁站稳了,裴冽的后背却结结实实撞到了石墩上。
裴冽被摔得七荤八素,连思绪都有一瞬间停滞不前,然后他就看到石影下的人笑得灿烂,脸上满是让人讨厌的倨傲:“都说裴氏子弟的看家本领‘练花枪’下盘功夫了得,今日一看,也不过如此。”
那是裴冽与姬珧的初见,他闯入她的领地,在她眼皮底下出了糗,从此以后二人就结下了梁子,三天两头胡闹,将积室山上惹得鸡犬不宁。
夕阳残照,水面碎金耀眼,裴冽不知想到了什么,一失手,石子脱手而出,只在水中砸出一朵水花。
忽闻身后有哒哒的马蹄声。
他豁然回头,瞥见火红大氅在烈烈风中轻摆,眼皮微敛,只觉得这世间最好的丹青手都描摹不出她的颜色。他像是很多年前一样,心中某一处被狠狠剜了一下,脑中霎时被她的所有一切填满。
他那时的反应是跃下巨石,被她拙劣的恶作剧作弄地摔到冰冷的石床上,疼得一清醒,才回过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