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同样也留了一句话。
如果不是爱之入骨的人,就一定不要给他解毒。
他说得言辞恳切, 神情凝重, 姬珧那时就是笑着听听, 满不在乎地看着他, 反问:“我都已经狠心到给他种蛊了, 还能因为爱他给他解毒?”
她哪有那么好的心。
魏济彼时也只是意味深长地摇摇头, 啧啧叹道:“可别把话说得这么满, 将来的事,谁知道呢!”
姬珧的确不知道将来会怎样,但她现在是决计不会给他解毒。
她抬头看了看宣承弈, 那人紧抿着唇,沉默不言,在昏暗的营帐里,总觉得他脸上多出几分晦暗不明的阴诡,越发让人看不透了。
姬珧觉得这眼神像是要杀她,赶紧拥紧了身上的被子,两人一坐一立,相对无声,只有宣蘅在听到姬珧起初那句话后面色微变。
正僵持时,营帐外突然有人传话:“殿下,驸马请见。”
姬珧一顿,正了脸色,自打从泊州出来,她做了许多安排,忙得脚不沾地,都没时间搭理他,没有公主召见,驸马想要见她一面也很难,所以这三日来谁也不曾见谁。
没想到等到今日,他终归还是坐不住了。
姬珧沉了脸色,将肩上的厚被放下,整了整衣裳,抬眸对帐中二人道:“你们先下去吧。”
宣承弈不动,“我留在这。”
原本是可以这样,但姬珧想到他一会儿还要毒发,又不知道虞弄舟会在帐中待多久,耽误了正事还是次要,他应当也不想自己狼狈的一面被别人看到。
姬珧的声音不容拒绝:“让你出去。”
宣承弈唇瓣微动,想要说什么,宣蘅已经走到他身后,拉了拉他衣角,姬珧已经对外说放人进来,来人将营帐帘子掀开,看到里面有人,脚步一顿。
宣蘅加大了力气,宣承弈这才转身,木然走出去,刚与虞弄舟擦肩而过的那一刻,他控制不住地抚上腰间佩戴的宝剑,躁动的手指按得发白,气血不断上涌。
也许是发觉到他忽然散发而出的杀气,虞弄舟也顿了顿身,扭头看了他一眼。
“三哥!”
宣承弈骤然回神,将剑柄上的手放了下去,二人一道出帐,走出几步远之后,宣蘅急忙拉着他躲到旁边的角落里,满眼都是担忧和焦急。
“三哥,殿下说的蛊毒是怎么回事?我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过?”
宣承弈还沉浸在刚才的情景之中没有回神,目光有些闪躲,心不在焉地回了一句:“没什么,你别多想。”
宣蘅不信,因为她听得清清楚楚,公主说他今日蛊毒会发作,被抓进诏狱前三哥还什么事都没有,说明这蛊毒一定是之后才中的,多半也跟公主有关。
方才对她生出的点点复杂感情都尽数丢了出去,宣蘅低头咬了咬唇,也不敢再说逃走的话,她忍着泪意,把苦水吞进腹中,昂起头问他:“三哥,是不是公主殿下让你中蛊的?”
宣承弈没有说话,只是一脸平静地看着她。
宣蘅便知道果然如她所想。
她急忙问道:“有什么法子能解毒?”
宣承弈看她急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终于抻开嘴角扬起一抹笑,安抚地拍了拍她肩膀:“没事,你别担心三哥,我中的蛊毒并没有那么厉害。”
“可是……”宣蘅吸了吸鼻子,看到她三哥比往常还苍白的脸,再也忍不住,泪珠簌簌掉,她垂下头,哽咽着说话,“可是……再怎么说也是蛊毒……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么对你,三哥,你欠她的吗?咱们宣家都欠她吗?她为什么这么恨你?什么时候,我们可以再回到从前,不用担心性命安危,不用看别人眼色……”
她说着说着便没了声,大概是压抑久了,低低啜泣起来,肩膀一颤一颤的,却不敢哭得撕心裂肺,害怕把人引过来。
宣承弈神色复杂地看着她,等她哭声小些,才放轻了声音,温柔道:“放心,你不会有事的,只要你不会背叛她。”
宣家是欠了她的,对皇家来说,认错主子就是最大的不忠。
宣家岂止是不忠,他们是犯了大逆不道之罪。
“你也不用担心我,”宣承弈抚了抚她头顶,眸光皎洁,放在空处,像是看到了什么一样,他竟然笑了笑,“都是我心甘情愿的。”
宣蘅猛然一震,凝眸睇他,眼里满是不敢置信。
宣承弈从前不是这样的人,他性情尖锐又内敛,不愿意表达自己,也不愿意释放自己,二十年来总是封闭自己的心,活得乏味又孤独。
现在他却觉得,这样的话说着也不是很难。
宣蘅紧张地看着他:“三哥……你、你对殿下……”
宣承弈截断她的话:“我对她别无所求。”
“只希望她这辈子可以自由自在,永远不必再做一只困兽。”
姬珧好整以暇地端坐在床头,微微偏头抬着下巴,看向站在不远处的人:“驸马来见本宫,是有什么事要说吗?”
虞弄舟踏前一步,神情冰冷,话音中夹杂着一丝讥讽:“没有什么事情,臣不可以来见殿下吗?”
顿了一顿,他又紧着牙根道:“好歹,殿下也还算是微臣的妻子。”
虞弄舟鲜少有这样不顾情面的时候,从前他就算再生气,语气也还是和善的,再不济也就是板着脸,拒人于千里之外,对她,不会用这种带刺的语气。
可能是涉江王府那日的气还没消,这两天她又对他避而不见,彻底将他心底的怨和怒都激了出来。
“哦,”姬珧淡淡瞥了他一眼,“那又怎样?”
虞弄舟绷紧的面色霎时一沉,他又走近一步,身体里像是压了一头恶狼,再窥伺时机等待扑上来撕咬她,而理智又在抑制这只禽兽。
他确实不能把她怎么样。
虞弄舟质问她:“殿下不是答应我了吗?你说会把他们都遣散,可现在,他们一个个,都跟着你到了江东。”
姬珧没想到虞弄舟过来兴师问罪,先问的是这件事。仔细想想,她确实有说过这样的话,不过当时只是随口应付应付而已,她没挂心,如果他不提醒,她肯定就忘了。
毕竟,薛辞年这么能干,宣承弈用着也越来越趁手,她可一次也没想过把他们二人赶走。
姬珧忽然从床前站起身,抚着臂弯上抱着的手炉,声音凉若秋水:“那本宫倒是想问问驸马,繁州多出来的那支杂军,到底是从哪来的?”
虞弄舟呼吸一滞。
他论私,她要论公,他说东,她要说西,就是这样明目张胆地顾左右而言他,不肯回答他的话。
虞弄舟被姬珧打个措手不及,立在当处没有回答。
姬珧冷笑一声,先开了口:“借着平叛的名声,私自扩充兵马,收入你自己麾下,还想在本宫面前瞒天过海——
她忽而提高了声音:“虞弄舟,你好大的胆子!”
虞弄舟眉头一皱,已经屈身跪了下去,“臣不敢。”
姬珧冷眸不见温度,垂眼睨着他:“你不敢?你都把人带到繁州来了,是不是等你把兵马集结在公主府门前的时候,本宫才能治你的罪?”
虞弄舟改为双膝跪地,朝前一拜,上身伏在地上,两手交叠抵在额前,压着嗓音道:“微臣所为皆为殿下着想,万州那些叛军为生计奔波,如无有心人挑拨,绝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行造反之事!最后缴械投降的那些人尚有可利用的地方,如果全都杀光,固然能起到震慑作用,但也可能过犹不及,激起更大的民愤,反而中了背后之人的奸计。若臣当时这样跟殿下说,恐怕殿下不会饶了他们,所以臣才自作主张……”
“但臣绝无二心,那些叛军收编之后,为殿下解繁州之困,流血奋战,不啻于繁州本有的守备正规军!公主若要罚我,臣无怨言,还请公主看在那些为国捐躯的将士面上,饶了他们这次!”
姬珧不怒反笑:“本宫杀人成性,你来做好人?这天下的好事都让你做了?”
虞弄舟又压低了身子,一副不愿多作解释任凭处置的模样。
姬珧看着他头顶玉冠,心头却连连称奇,姬珧在最艰难的时候,都不曾像他这样卑微恭顺到极致,她不能放下自己的骄傲,而他能摒弃自己所有的尊严,若要外人来看,他的确挑不出一点错处,所作所为也都有迹可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