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一小会儿了。
就这一小会儿了,终于可以想一想她了。
他闭着眼睛,耳边好像响起她的轻笑:“裴冽,你等着,我一定让你有解甲归田的那一天。”
裴冽想着,他不能死啊,要是她看不到这一天,该有多伤心啊?
可他又好累,好疼,他坚持得太久了,他好想睡一觉。
他后悔了,他不该给她青琅环的,也不该在那天吻她,他怕这份私心成为她永远磨灭不去的遗憾,怕她惦记他。
要是没踏出那一步就好了。
裴冽支起身子,向着白马的方向,一点一点地挪,终于,他爬到了马头前,伸手摸向那枚金铃,眼前晃过的全都是那抹明艳的颜色。
“裴冽,你为什么要走?不能留在京城陪我吗?”
“裴冽,这金铃可护佑你性命,我特地去寺中开过光,除了我,没有人能伤害你。”
“裴冽,别叫我失望。”
“裴冽,你等着,我总有让你解甲归田的那一天。”
“裴冽……”
裴冽下巴抵在地上,抬头看着前方,那些孩子们已经被救下了,一个也没少。
他攥紧拳头,将金铃扯下来,慢慢挪到心口的位置,有什么东西从眼中滚落,喃喃的声音被寒风吹散。
没人听到他说的那声对不起。
“对不起,我要让你伤心难过了……”
第127章 诛心。
更漏将阑, 一缕风悄然透过缝隙吹入营帐,幽浮涌动的轻风像温厚的手掌,淡淡临摹, 温柔抚摸, 然后悄悄消散……
姬珧恍然睁眼,直直从床榻上坐起, 心慌不止,眼前闪过画面, 断裂的梦境和即将空白的记忆不断撕扯着她的神经, 那种怅然若失的感觉愈渐强烈。
她白着脸, 踩着鞋下榻, 跌跌撞撞出了营帐。
十八正在守夜,见到公主一副狼狈尊容, 惊异中将她叫住:“殿下!”
姬珧踏出一步,骤然回神,那一脚慢慢收回来, 她这才觉得通体冰凉,破晓前最冷的风刺骨阴寒, 可有什么好像比这风还冷。
她转过身, 问小十八:“淮南王没什么动静吗?”
小十八微微错愕, 看她单薄的身子, 想要进去给她拿一件衣服披上, 迎面却见宣承弈走过来了, 便收起心思, 回道:“没有,敌军很安静。”
姬珧应了一声,回身要进帐, 瞥见不远处一道身影,宣承弈站在她身前,手上拿了一个信鸽,姬珧心沉了一下,张口轻问:“怎么了?”
却不想自己发出的声音竟然有一丝颤抖。
宣承弈见她冷风中只穿了一件单衣,快步走过去,抓住她的胳膊往帐中去,姬珧伸手一挡,又问了一遍:“到底怎么了?”
这次便多了几分不耐和薄怒,金宁卫神色微顿,殿下已很久没用这种语气跟宣公子说过话,对面的人眸色黯了黯,将手中的信筒递给姬珧,沉声道:“宁州总兵传来的军报,说五日前,裴冽副将王先前去宁州请援,宁州总兵未接到圣旨不敢增兵,所以同时传信到金宁和柳县,问陛下和公主的意思,是不是要增援。”
姬珧双眸微张,一把抓住宣承弈的手臂:“什么意思!是说宁州没有增援?”
身后的十八也大为震惊,当时魏县事出突然,裴冽走得急,谁也不知他是怎么布置的,可若唯一一个求情增援的宁州没有动作,就说明裴冽一个人被困在魏县,起码已超过八日!
八日,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了!
宣承弈点头道:“没有。”
姬珧心里一紧,又问:“王先,王先为什么没有再去别的地方请援?”
宣承弈顿了顿,如实道:“宁州总兵说,王先在总兵府出言不逊,对陛下大不敬,他将人扣押送去京城了。”
“扣押?”姬珧向后一步,呼吸一滞,顿觉有一种荒唐之感,难言的疼痛感从心脏处一阵阵袭来,千算万算,万没想到戳人脊骨的刺刀是从后面递来。
宣承弈赶紧上前一步扶住她:“姬珧……”
姬珧扶着他的手站稳身子,垂眸看着脚下,忽然某一瞬间,她推开宣承弈,转身去了帐中,其他人怕出事,纷纷跟了进去,姬珧到了里面便去拿战甲,宣承弈先她一步按住她的手,眉头紧锁地看着她。
“放开。”
姬珧眸中阴寒,出口更是无情。
宣承弈未动,只是问她:“你想要做什么?”
想要做什么,谁人看不出来,姬珧无比清楚自己想要做什么,但她同样也清楚自己不该冲动,宣承弈像是没看到她眼中的纠结,一字一顿道:“你知道柳县如今大敌当前,洛州还有烈火罗国围城,不可能分出兵力,要解魏县之困,只有宁州这一条路。”
他语气稍顿,用极度隐忍的口吻说出下一句话:“而且,就算你现在去了,也晚了。”
就算现在去了,也晚了。
何其冷酷的现实,不管点不点明,每个人心里都清楚,可说出口仍像割肉一样钝痛,姬珧收回手,闭着眼轻轻出了一口气,良久的沉默过后,她睁开眼,面无波澜:“明日发兵,我要在三日之内取下姬邺首级。”
她语气正常地说着这样的话,但谁都能看出她眼底掀起的疯狂。
之后三日,姬珧发兵迅猛,久攻不下的柳县被一点点蚕食,姬邺毫无招架之力,待到第三日时,朝中忽然派来人到了营地,为首的是太傅盛佑林,跟着他一起来的还有御史台的几位大人。
姬珧在主帐接待他们,盛佑林不知是怎么了,从始至终一副爱搭不理的态度,仿佛他是不情不愿地被委派到这里,其他人倒是跟客气,对姬珧道他们来此只是例行巡查。
如今正逢战时,朝廷不放心手握兵权的大将军,派御史下行巡查或者安排监军都是常事,监军常由皇族之人担任,而姬珧自己就是皇族之人,所以便只剩下一个理由。
朝中有人不信任姬珧。
柳县跟魏县相隔洛州,姬珧不能第一时间得到魏县的情报,出兵增援魏县的最佳选择还是宁州,如今有京城中人来此,她当然要问一问姬恕是如何下发的圣旨。
御史台的老人刘御史如实回答:“殿下放心,陛下已经责令宁州总兵尽快出兵,如果不出意外,增援已经在路上了,今明两日便可到达魏县。”
刘御史说得诚恳,可姬珧却仍不免担心,密信上说烈火罗在上元节那日便会攻城,不管结果如何,现在算算日子,胜负应该早已经分出了。
姬珧心中还存着一丝侥幸,裴冽是大禹战神,身经百战所向披靡,就算只有三千轻骑入城,只要他想,就能突出重围活下来,云翼军是大禹最强悍的军队,一军便抵千军万马,只要他想,他就能活着。
可现在问题是他自己会如何抉择。
魏县因雪灾失去联络,烈火罗分出兵力修改路线一路西行,宁州总兵一定要等到圣旨才肯出兵,看似毫无关联的事件,背后却像存在一张看不见摸不着的大网一样牢牢把裴冽缚在网中。
姬珧等着裴冽的消息,与京城过来的几个官员说话时便有些心不在焉,一番寒暄过后,他们便要回各自的营帐,姬珧出帐相送,刚撩开帘子,就见到有人踏着风雪快步走来。
姬珧让宣承弈管着军中之事,很多军报都是经过他手再呈递到姬珧那里,见宣承弈疾步而来,眉头紧皱,姬珧心中微沉,有种不祥的预感,到了近前,她忙张口:“怎么了?”
宣承弈欲言又止,黑压压的面容下还隐藏着一丝不忍的情绪,姬珧已经把最坏的结果想到了,她已经在心底里做好预设,可当宣承弈说出魏县战况与结局时,她仍觉得一切都那么不敢置信。
“洛州来报……魏县一役,云翼军两千九百七十六人,魏县百姓四百二十六人,为保百姓,裴冽率兵突出重围,与高嵩炀里应外合,成功救下二百六十八名不满十九岁的孩子,其余人,全部战死……包括主帅裴冽……”
姬珧脑中嗡地一声,耳边的声音一瞬间全部消逝,她看到宣承弈嘴在动,听不到他的任何声音,可她还是能通过唇形知道他说了些什么。
她只觉得荒唐,可荒唐之中又无比确信这是裴冽会做出的选择。
大敌当前,他不可能放下仅存的百姓逃走,裴冽这一生就不懂什么是放弃什么是退让,但她就是不想相信,那样一个攻无不克的常胜将军会败在这里,就好像慷慨激昂的战曲在高潮时戛然而止,他不给任何人心理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