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不满十五岁的少年,脸上脏兮兮的,惊惶的大眼睛中满是戒备,见到裴冽拿刀对准他,他想也不想就后退,却没站稳,一屁股坐在地上,害怕裴冽仍不放过他,屁股搓着地向后挪。
裴冽看他是大禹的长相,忙走上前去,发现少年脸色更加惊恐了,赶紧将手中的刀收起来。
“你是城中百姓?”他问。
少年听到他的声音,仍然没放松警惕,而是死死地盯着他,质问道:“你是谁?”
裴冽蹲下身,与他平视,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不要那么吓人:“你不要害怕,我们是云翼军,赶过来救你们出去的。”
少年登时怔住,口中喃喃:“云翼军……云翼军……你是……”
“我是裴冽。”
他一说自己的名字,少年瞬间就哭了,他哇哇地张着嘴,不知是惊喜还是什么,哭着说:“你是裴将军!你是云城少帅裴将军!我们有救了!我们是不是有救了!”
他扑过来,仿佛一听到裴冽的名号就充满了力量,少年抱着裴冽失声痛哭,将他这么多日来的惊惧、委屈、不安都哭给他听,裴冽心如刀割,抚着他后背不停地安抚着,他不需要多说别的话,只要说“我是云翼军,我们来了”,就可以抚平少年心中所有的害怕。
裴冽命人给少年披上衣服,那少年哭够了,突然离开裴冽的怀抱,一把抓住他手臂,道:“将军!还有活的!”
裴冽脸上一惊,问道:“什么还有活的?”
“除了我,城中还有活人!”
裴冽本打算等他冷静下来再问他城中为何会变成这样,此时听他一说还有人活着,惊喜不已,连忙对少年道:“在哪里?快带我过去!”
少年连连点头,转身的那一刻忽然顿住,他扭过头来,看着裴冽:“你真的是裴将军吗?”
裴冽将印有自己姓名的玉牌递到少年面前,道:“如假包换!”
少年不疑有他,领路走在前面。
裴冽从路上得知,魏县遭此重创的确是烈火罗的手笔,半个月前,魏县城主在夜间打开城门,勾结烈火罗国人,放他们侵入。烈火罗人逢人便杀,吓得全城的人四处逃散。
后来,幸得青玉斋的童子相助,他们才躲过一劫。
原来,青玉斋地下有一个密道,密道虽然不能通到城外,却能当做暂时躲藏的地方,好在入城屠杀百姓的烈火罗国人并没有多少,城中许多百姓才得以躲到里面逃避追杀。
他们不知道烈火罗人什么时候会去而复返,所以才不敢出来,也有一些百姓忍受不了这样暗无天日的绝望,想要逃出城,此后却再也没有生息。
到了青玉斋,裴冽给一人使眼色,那人转身离开。
裴冽跟着少年的指引进了暗道。
“你叫什么名字,刚才为什么会躲在箩筐里?”
少年拿着火折子,一边小心翼翼地照亮前路,一边回道:“我叫魏景明,妹妹饿了,我给她出来找吃的。”
刚说完,他突然变了语气,向前跑过去,嘴上大喊道:“云翼军来救我们了!我们有救了!”
火折子在魏景明手上,他一跑开,裴冽身前顿时一片黑暗,他无奈摇头,将自己身上的火折子一吹,火光亮起,他听到有人有气无力道:“娃子,你说什么鬼话呢,云翼军不是在云城吗,咋可能来救我们,你是不是饿糊涂了!”
“就是,你还是快看看你妹妹吧,她刚才又哭了,俺们几个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她哄好,她非要吃奶,可俺们哪有奶水让她嘬噢?”
“娃子,你出去找到啥吃食没有?”
那些人明显不信,魏景明急得不行,赶紧把裴冽拉过来,把火折子照到他脸上:“你们快看!真的是云翼军!这是云翼军的少将军裴冽裴将军啊!”
有人一看魏景明身后还多了一个人,吓得高声尖叫:“娃子你怎么还带人来了啊!万一是红髦子怎么办?”
红髦子说的就是烈火罗人。
这时,有人惊呼:“这不是红髦子,是大禹人!难道……真的是云翼军来救我们了?”
地下暗道中太黑,裴冽不知道有多少人,只能尽力估量,听到那人不敢置信的声音,他出声道:“我的确是云翼军少将军裴冽,是来救你们的。”
他声音刚落,就听到扑通扑通跪地的声音,那些人趴在地上磕头,又哭又笑,嘴上喊得都是一样的话。
“老天开眼!终于有人来救我们了!老天开眼啊!”
裴冽口中发酸,忽然觉得自己有些词穷,这些最质朴的人们,明明心中早已在绝望的边缘,方才却能如没事人一样话着家常,人们在绝境中的求生和乐观精神超乎想象。
可是,他却说不出让眼前这些人完全放心的话,因为,他也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出去。
“大家先随我出去吧,我带了一些粮食和冬衣,此地不宜休整,我们先上去,再从长计议。”
不管裴冽说什么,大家都只管说好。
百姓都从暗道里出来,暂时先把青玉斋当做安身之处,清点一下人数之后,裴冽大概知晓了魏县当前的处境,还活着的人一共有四百二十六个,有将近一半的人都是孩子,应该是撤退的时候,他们优先让孩子先进了密道。
将大家都安顿好之后,裴冽看到刚才离开的那个骑兵回来了。
他将人带到角落里,低声道:“云晟,外面怎么样?”
云晟是云翼军骑兵营千夫长,也是刚入城时情绪最激动的那个,裴冽派他出去探查情况,他回来之后脸色更加青白。
“将军,外面的确被烈火罗国人包围了,他们的兵力,超乎想象,大约有五万人,就算高参将带着后面的云翼军安然入城,咱们也是以少对多……”
裴冽转头看向那些百姓,所有人脸上都洋溢着微笑,劫后余生的喜悦让他们暂时忘记了才刚经历过的伤痛,云翼军对他们来说就代表着胜利,只要有云翼军在,就一定会有出路。
他仰头闭了闭眼,寒风在脸上刮过,刺骨的寒冷侵入心肺,云晟从未看过将军这样惨淡的神情,像是在做什么重大决定。
其实,对云翼军来说,如果没有这四百二十六人,他们自己突出重围,总有人能活下来,还有将军,只要云翼军拼死护他,他一定会安然无恙。
可是,他们必定不能这样做。
“还有王先呢,”裴冽睁开眼睛,看着前方,眼中是拨不开的迷雾,看不真切,他喃喃道,“再等等吧。”
没有告诉百姓城外有烈火罗国人驻扎,第一夜云翼军不敢睡,他们把魏县库存的兵器都拿出来,每人分发好,对于骑兵营来说,只要有马就能冲锋,魏县的马厩和马草都还完好无损,人还没吃,先把马儿喂饱一顿。
这一夜无事发生。
裴冽等不到天亮就出了房门,在门口来回踱步,砭骨寒风会让他保持清醒,他心中盘算着当前困局,把每一种解法都演变一遍,却找不到一个可以两全其美的办法。
云晟也没睡,看到裴冽之后,走到他身后:“将军。”
裴冽一回头,看人是他,没有说话,继续踱步,云晟目光一直在他身上,良久之后,忽然道:“将军是在担心高参将会不管不顾地冲进来吗?”
裴冽停下脚步,瞥他一眼,他意识到这件事此时不是他一人心烦,恐怕所有人都在犹豫纠结。
高嵩炀不要冲破重围是最好的,他进来了,不过是多了一个猎物进笼子。
裴冽声音听不出喜怒,他道:“烈火罗人不进攻,我知道他在城外,他也知道我知道他在城外,却还是不进攻,你觉得是为什么?”
云晟沉默半晌,一字一顿道:“在逼将军投降。”
投降两个字说出来的时候,云晟自己都想笑,一个十四岁就敢入敌营取了敌军首级的人,怎么可能会做出投降这种事。
云城少帅裴冽,这一生可以打败仗,却不会投降。
裴冽轻笑一声,语气有些唏嘘:“听说晋西总兵霍圻在烈火罗军中,三年前我与他在汝阳有过一战,他逃了,现在看来,他对我是恨之入骨啊。”
“那等卖国求荣的狗贼,如何能跟将军相提并论!”云晟啐了一口,轻蔑和不屑不加掩饰,仿佛多提他一个字都觉得恶心。
可是裴冽知道,不管霍圻有多卑劣,现在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他没有选择的余地,或者说,敌人没有给他选择的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