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他回来了,原来是想要她死。
姬珧神思恍惚,不知何时亮起了灯,她半睁着眼看着床顶,意识缓缓回笼,等到她恍然睁大眼睛时,眼前忽然多了一只手。
那人将她搂到怀里,在她额头上亲了亲。
“醒了?”他声音里有笑意,是压抑的低笑。
姬珧像是才从梦中惊醒一般,扭头去看身边的人,宣承弈正一手支着头,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眼中再深的缱绻都化不开他由内而外散发的冷意,他跟从前完全不同了,没了在她面前克制不住的卑微。
她有多久没见到他了?彼此交融的那一刻,竟然还是觉得无比熟识。
姬珧顺着他的脸,一点一点往下看去,赤、裸裸的窥探像亲吻一样,流连他身上每一寸角落,直到她看到他身上的伤疤,眼神骤然变暗。
不止一个,深浅不一。
从锁骨,到肩膀,到前胸,到小腹,密密麻麻,横叠交错。
她一下坐起身,手心在上面轻抚,声音却是控制不住地颤抖:“这是什么?谁干的!”
她把一个好好的宣承弈送给月柔,结果月柔就还了她这么一个遍体鳞伤的三郎?
宣承弈抬眸睇着她,似乎在分辨她眼中的愤怒是假装还是真心,直到发现那人眼窝红了,他才握住她的手,从胸前的伤疤上一道道抚过,浑不在意道:“我告诉你是谁做的,你要杀了他吗?”
姬珧眉心紧蹙,觉得事情好像不是那么简单。
“你告诉我,我杀了他。”她毫不犹豫道。
宣承弈就是在等一句这样的话,他闭着眼长长叹息一声,那声叹息像是一个交代,给自己的交代,哪怕是无数次踏进鬼门关,无数次喝了忘川水,但只要有她这句话,一切都可以坦然接受。
他坐起身,拉着姬珧的手微微凑近几分,望着她的眼睛,温柔道:“我过了暗厂最高一级的试炼,现在比贺朝职位还高了,姬珧,你听着,从今以后,你身边再没有一个人,比我更有资格站在你身旁。”
第112章 不嫁。
他轻声说这些话的时候, 姬珧的神色还有些恍惚,像是一时没听明白他在说什么,晕光的水眸中倒映着朝思暮想的影子, 她很慢、很慢地眨了眨眼, 细密如刷的长睫微微颤动,那张稍作困顿的脸, 在某一瞬间,濒临爆发的边缘, 直到横眉怒起, 她一把反扣住宣承弈的手。
不敢置信地质问他:“你说你去了哪?”
宣承弈端详着她的面容, 赤膊的上身在昏黄的灯光下显露出铜黄色, 精炼的肌肉线条被一条条深浅不一的伤疤阻断,有一种血脉贲张的窒息感, 但他笑得挺温柔,像是一点也不在意身上的疼,为了让她安心一般, 伸手替她理了理发丝,像从前一样。
他说:“去了暗厂。”
去了暗厂。
那个有命无回的地方。
姬珧那一刻忽然有种想哭的冲动, 酸涩已经抵到了上颚, 她却还是在忍耐。
她想过无数次, 两年中他一次消息也没有传过来, 是去了哪里做了什么, 还会不会回来, 但她独独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
积室山的暗厂是大禹最肮脏最血腥的存在, 金宁卫可抵千军万马的单兵无一不是从这里走出来,而每一个走出来的人,身上都背负了无数鲜血, 他们互相残杀,攀爬,走出泥沼,拥抱光明。
而最高等级的试炼,要比十八卫所经受的痛苦多得多。
从她父皇那一代起,就再也没有人能活着通过那个试炼了,目前地位最高的贺朝,也只是暗厂中普通选拔出的佼佼者而已。
而他,要坚持到什么程度,才会安然无恙地出现在她跟前,云淡风轻地说这样的话?
姬珧不敢想,她也不敢问,那是极为沉重的感情负担,在她对他那么恶劣的情况下,他还在想要如何成为最有资格站在她身边的人。他用他最纯粹无瑕的爱,毫无保留地交付出生命,不是因为蛊毒的胁迫,也不是因为放肆沉沦的诱惑,生则生,死则死,而他要站到他面前,以一种最契合的姿态。
她垂下头,胆小如鼠地躲开了他的眼,也不想看他的满身伤疤,宣承弈目光黯了黯,他伸出手捧起她的脸,低声哄她:“我已经活着出来了,你不用怕。”
姬珧怕什么?怕的不该是他吗?是他与死亡交臂,是他与人性拼斗,而她不过是心安理得地坐在这里等待他的护佑罢了。
她一直说,宣承弈与金宁卫不同。
金宁卫无父无母,暗厂给他们一种活法,宣承弈除了他这个人,失去的所有东西都是她亲手剥夺的,是她把他抓回到自己身边,限制他的自由,羞辱他的人格,给他中蛊,玩弄他的性命。
她以为自己得到的也会是被逼无奈的妥协,她想看到他红着眼睛折弯脊背,明明这样的行为她也最讨厌,可最后呢,宣承弈给了她所有他能给的,就这样无怨无悔。
两年时间他拿去玩命,为了回来替她拼命。
姬珧睁大了眼,在一团雾气中,抬起冰凉的指尖,从他锁骨那道疤,一道一道地摸下去,她喉咙滚动,咽下苦涩,昂头看他,眉眼温润似水。
那一瞬间,她就想问问他:“你是一个这么甘愿的人吗?”
宣承弈握住她的手指,低沉的嗓音迈入她耳中,如晨钟暮鼓,震耳欲聋,他万般虔诚地回答:“我就是一个这么甘愿的人。”
姬珧忽然闭上眼睛抱住他,环住他腰身,她突然发现她也不是一个冷血无情的人,坚如磐石的心也会出现裂缝,也会一点点破碎,碎成粉末,再被爱意包裹。
她吻上他炙热的唇,扫过一道道为她而战的伤疤,极尽轻柔地抚过,用手,用唇瓣,宣承弈压抑地低吟一声,放缓的呼吸渐渐急促起来。
某一刻,他似是再也忍耐不了,搬起她的腿将她压在身下,姬珧将头埋在他脖子一侧,随着时轻时缓的力道,在他耳边说:“你做了那么多,我从未说过要奖励你什么,你说……你想要什么……”
宣承弈低笑一声,心里想着那个答案,可终究没说出来,他不再像从前一样小心翼翼,把未来都赌在她廉价的承诺和真心上,倘若她这辈子只爱他一个人,那是她自己的选择,她自己会有判断,不需要别人逼迫什么。
而他不过是想要无限接近这个结果而已,那需要他自己付出代价。
他扣紧她软若无骨的绿腰,喉咙中一声喘息,满含威胁的话落到她耳边:“我想要你说不出话来,现在。”
姬珧还在想这是个什么奇怪的要求,下一刻,手已不自觉地捂住嘴,跳出的字音从断断续续到气音滚滚,十足的精神都被榨得干干净净。
后来的事就记不清了,但她的确再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丑时初,外面的雨势大了些,风吹芭蕉,滴滴答答的水声溅入泥土,宣承弈给姬珧换了床干净的被子,看了看窗外,视线一从她身上挪开,就变作了冷漠无情的模样。
他披上衣裳走了出去,有些随意地散着衣衫,到了外间,他看到大雨帷幕下的门口,立着一个头戴铁面的人,那人也察觉到了他的存在,倏地抬头看过来。
宣承弈这才系上衣带,慢条斯理地整理好衣衫,直到每一处都严丝合缝之后,他走过去,看着外面的雨幕,沉声说:“这两年你做的不错,没让她发现你的身份吗?”
哑奴只露出一双黑洞洞的眼睛,却已经布满怒火,他紧紧攥着手心,几乎要攥出血来,刚刚发生了什么,他再清楚不过了,可是他不能闯进去,不能让里面的人发现,他只能独自忍受着。
宣承弈将袖子往上挽了挽,抬眉巡视了一圈栖云苑的景物,一边道:“我也想过要杀了你,后来觉得让你留着前世的记忆就这样在她身边保护她也没什么不好,所有我们受过的苦,你需得都一一经历了,才明白那是什么滋味,这比一死了之要倍受煎熬。”
哑奴、不,虞弄舟就这样深深看着他,像是要将眼前的人,同两年前的宣三郎,或者记忆里十九做对比,可他挑不出一丝可以重合的地方。
他当年让他装成哑巴监视姬珧,
他如今让他变成哑巴保护姬珧。
只能远远看着……
他不能说话,再多的问题也只能埋在心里,宣承弈瞥了一眼他,然后转移视线,嘴边漾着一抹冰冷的笑意,像是嘲弄:“你知道你自己为什么会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