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事。
姬珧突然提到虞弄舟, 众人皆是面色一怔,而后纷纷将视线移过去。
金碧辉煌的太守府显然要比简陋的军帐更加避寒, 自从逃进城内之后,他们再也不必抖抖嗖嗖地边议事边烤火了,可此时, 每个人竟然都有种置身冰窟的错觉。
想逃离这,不想闯入这种奇怪的氛围。
虞弄舟是倾听的姿势, 他微偏着头, 沉默片刻, 忽然开口, 缓慢地道:“带多少人?目的是什么?击退还是震慑?”
姬珧转头看向一旁立侍的薛澜娇, 轻抬下巴, 薛澜娇赶忙弯身, 过去给虞弄舟倒了一杯热茶。
“如今城中可用的士兵,一共有三万人,只是兵器没剩那么多了, 要是让你去,你能做到哪一地步呢?”姬珧的声音从薛澜娇身后传来。
虞弄舟听着续茶的水声,指尖摩挲着袖口,看不出他脸上有什么情绪,就连语气也是淡淡的。
“殿下不如还是趁现在赶紧离开吧……城中粮草虽然还能维持数十天,可其余物资维持五日都艰难,就算出去迎敌,手无寸铁,也只能沦为砧板上的鱼肉,震慑做不到,击退更是无稽之谈,我们没有胜算。”
姬珧闻言,忽地轻笑一声,笑声里夹杂着几分不加掩饰的讥讽。
良久无话,直到众人开始纠结该不该插话打破宁静之时,姬珧忽然挥手,示意他们都退下。
众位将领一见,都有些犹豫,如果繁州城真到了山穷水尽那一地步,他们绝对要劝说姬珧赶快逃走。
叛军举旗造反,繁州只是第一步,公主没必要在这时候与他们共存亡。
“愣着做什么,让你们退下就退下。”
姬珧抬头看了看,见他们一个个都面色凝重如丧考妣,加重了语气又说一遍。
几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弯身退了出去。
“你们也下去。”姬珧对身边服侍的人道。
下人们应是,也纷纷走了出去,将门关上后,里面瞬间安静不少,人都散了,热乎气也散了,屋里的温度冷了下去。姬珧没有着急说话,而是起身往里间走,一撩开竹帘,脚步顿滞,里面竟然有人。
宣承弈正站在那。
姬珧下意识扭头看了看,身后,虞弄舟还坐在刚才的位置上,纹丝未动,桌上的茶杯冒着热气,他也没动过。
看他那副气定神闲的样子,似乎也没察觉到这屋子里还有别人。
竹帘轻晃,发出空灵的声音,姬珧面色有些疑惑,想着宣承弈明明该在外面候着才对,不知何时竟然躲到了里面。
视线睇过去,他正靠在软榻旁边,对她无声地抬了抬下巴,示意她坐过去。
姬珧莫名有些不自在,她清了清嗓子,边走过去边道:“我知道现在让你带兵有些艰难,将士们士气不足军心不稳是一方面,你眼疾未愈又是一方面。只是时下情势所迫,我逼不得已,整个繁州城,我可信之人少之又少,现在唯一能信的人就是你。”
她转身坐到软榻上,放松地向后靠了靠,话是对帘外的虞弄舟说的。
“你还信我?”虞弄舟似是笑了笑,“你身边亲信这么多,我怎么会是唯一一个。”
姬珧一坐上去,宣承弈便沉着脸弯身蹲在她脚边。
他将她的鞋子褪下,小心翼翼地抱在怀中轻轻按揉。
这几日她天天去安抚那些士兵和受寒的将士,走了不少路,每天小腿都涨得酸疼,他都是这样按揉的,手法比辞年更舒服。
只是现在,场合好像不太合适。
宣承弈沉默地揉着,也不说话,姬珧觉得被他碰过的地方都酥酥麻麻的,痒得难受,想要将腿收回来,宣承弈握着她脚踝一拽,她竟然也挣脱不开。
姬珧皱着眉,重重出了一口气,有些不耐道:“你刚也听说了,小师叔很有可能遇到了伏击,现在生死不明。那批辎重不见了,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我们之中可能有奸细,玉家护送辎重,这件事只有几个人知道,而且只是临时起意,敌人应对却如此之快,一定是因为有人通风报信。”
虞弄舟眼睛上的白布动了动,似是锁紧了眉心。
“你是说,奸细就在我们之中?”他顿了一下,“你不怀疑我?”
姬珧毫不迟疑:“为什么要怀疑你——”
听她话说到一半,忽闻一声撞击的轻响,还有极为压抑的吸气声,虞弄舟站起身,急道:“怎么了?”
静谧的光透过竹帘,密密麻麻地坠落在地上,疏影横斜。
姬珧眨了眨眼睛。
宣承弈正握着姬珧的脚踝,单膝跪在榻上,另一只手按着她的肩膀,欺身的姿势有一股无法言说的压迫感,沉敛的眉目中透露出浓浓的警告。
姬珧被摁在榻上,红唇紧抿,瞪着水眸看着他,直到虞弄舟担忧的声音再次传来,她才微微动了动嘴,理顺呼吸,镇定道:“我不怀疑你,是因为这段时间,我一直派金宁卫监视你,你的一举一动都在我眼皮底下,不可能跟人传信。”
虞弄舟侧着头听着屋里的动静,闻言皱了皱眉:“你刚才怎么了?”
“我摔了一下,”姬珧看着宣承弈,目不转睛,语气若无其事,“没事。”
宣承弈指尖紧了紧,暗夜中的黑眸有几分幽黯,姬珧看他没有要松开的意思,眼神中露出询问的神色。
莫名出现在里间,莫名给她按腿,又莫名生气,还敢把她推到榻上不让她起来。
更莫名的是,他从始至终,故意一声不出。
到底是想干什么?铱瑆
虞弄舟已经重新坐了回去,这次语气平静许多:“明知这次迎战是绝无胜算,你也还是要让我去吗?”
姬珧垂眼,看了看竹帘后那抹清雅淡漠的身影,模糊的轮廓是记忆中最熟悉的样子,她“嗯”了一声,语气淡淡:“就是因为绝无胜算才要去,让江则燮知道我已经穷途末路了,我已经像无头苍蝇一样孤注一掷胡乱反击了,他才敢露头,而不是躲在后面做缩头乌龟。”
虞弄舟怔了一下,紧接着开口:“你要引出他?”
姬珧不回答,反而看着宣承弈,笑着说道:“你看,我还是很疼你的,我把我的计划都告诉你了,就是要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如果你还是要背叛我,我很快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她刚咽下“地”那一字,身上的人忽然沉下脸色,俯身在她脖颈上咬了一口。
“唔——”
咬紧牙关的忍耐声破口而出,在安静的内室中清晰可闻。
“你怎么了?”虞弄舟再次察觉出不对,放轻手脚,起身询问。
肩膀上印上了牙印,他没有用很大的力气,只是轻微地感觉到疼,更难以忽略的是他唇之上湿热柔软的触感,让她忍不住全身发颤,将轻吟堵在口中。
“你怎么了!”虞弄舟往过走,不停问着。
姬珧伸手去捂脖子,那人却不顾遮挡,唇瓣向下移去,滚烫的呼吸在肌肤上游走,惩罚似的流连,又故意在某处停下,庞大而清晰的存在感让人无法忽视,她骤然加重了呼吸,一把抵住他肩膀。
看到竹帘之后摸索着前进的身影,着急地喊了一声:“别过来!”
虽是命令的声音,却没由来地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媚色。
虞弄舟顿时停住脚步,脸色骤然一变,火气上涌,他厉喝一声:“谁在里面?”
他停下之后又继续向前走。
姬珧半支起身子,正好见到宣承弈也掀起眼帘,他眸中有几分冰冷,看了她一眼,随后视线后移,似乎在示意她会怎么办。
“谁在里面,还能有谁在里面?”姬珧不疾不徐地拉上衣襟,脸不红心不跳地瞪着宣承弈,“刚才磕到脚了,疼得叫了一声。”
虞弄舟的手已经碰到了竹帘,闻言一顿,而后将竹帘一撩:“磕得疼吗?”
语气中有几分急切,似乎要急于验证什么,半个身子已经探进来,“我看看。”
姬珧道:“行了,你眼睛都看不见,看什么。”
虞弄舟脚步一滞,不动了,姬珧若无其事地回到方才的话题上:“我知道你双目失明上战场,极为凶险,但是我的确只有你一个人可以用,可你若不想去,我也不会逼迫你,一切单看你的意思。”
虞弄舟没有说话,整间屋子里只有竹帘发出轻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