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当然是好的, 宣承弈跟那些月柔族神教的人没有勾结牵连,可也同样证明姬珧的刻意试探甚至是拿他性命做赌的行为是杞人忧天多此一举。
要是那一剑再深些,毒再烈些,他也许就死了。
姬珧会在心底里告诫自己必须冷静地权衡利弊,只是人非草木,她的心更不是石头做的,宣承弈的心坦露得非常清晰明了,他对她的忠诚就如别在脖颈上的刀,稍有不慎就会尸首分离,所以不容有一丝一毫的松懈。
这对她来说是谨慎,对他来说却是苛刻。
然而都已经这样了,她仍觉不够。
连她自己都清楚自己的冷血和多疑。
她不会后悔那时那刻做下的决定,不代表事后她不会感到愧疚和抱歉,只是那些说来无用的情绪不会被她表露出来。
比起让对方接受原谅她这样的铁石心肠,她更想让对方记住她的手腕,认清她的为人,大家干干脆脆利利落落做事,该利用就利用,该割舍就割舍,没有无畏的感情牵绊,这是最好的结果。
毕竟,感情是会坏事的,她早有体会。
姬珧撩帘的姿势僵持片刻,变幻的情绪却很快就归于平静,甚至在这之中,她的脸色一眼能望到底,看不出任何的异常。
跟随的人被她横手挡在外面,姬珧放下帐帘弯身进来。
宣承弈只是短暂地看了她一眼便将视线挪回去,然后直直地看着前面默不作声,从姬珧的角度看,他看起来就像一个生了闷气却敢怒不敢言的委屈受气包。
是个人都是有脾气的,况且是宣承弈那样的人,刚到公主府的时候,他可是宁愿饿死都不吃她的一碗饭,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的脾性渐渐被磨平了。人一旦没有了棱角,就会沦为平庸,慢慢就很难被人看到,容易得到的东西都不会被人珍惜,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现在倒是有些从前的影子。
姬珧走过去,在床榻边停下,高束的长发垂在脑后,红披风尾端的雪粒渐渐融化,她一身寒气,很快就被帐内的滚滚热潮搅散。
她在那站了一会儿,床上的人一句话都没说,如果不是进来时看到他往她那里看了一眼,她还以为他不知道她进来。
静谧无声的夜落针可闻,耳边只有阻挡在外的风声和篝火燃烧的噼啪声,姬珧居高临下地看了他半晌,见他果真没动静,二话不说,转身便走。
结果刚踏出一步,背后就传来东西碎裂的声音,姬珧回身,就看到宣承弈一手撑在床前,上半身已经起来,露出紧实的胸膛,被子悬在身上要掉不掉,脸上闪过急色,在和她视线相撞时又变成愕然。
他碰翻的是床榻边上放着的药碗,里面的药已经喝了,剩下些残渣。
沉寂片刻,宣承弈忽然开口。
“你不是有事情想问我吗?”
他声音低沉,透着一丝虚弱,也有些急切,最后一个字都变成了气音,嘶哑地从嗓子里挤出来。
姬珧的目光从碎裂的瓷片上移开,慢慢落到他半皱的眉上,唇角微微勾起:“我以为你不会说话了。”
宣承弈的眉头皱得更深,他抬头看着姬珧,又快速地偏过头挪开视线,好像极不情愿面对,但这样的闪躲并没有维持很久,他终究还是重新回过头来,抬眼看着她:“你如果不信我,可以直接取了我的性命。”
他是有些生气的,因此语气稍显强硬,姬珧一听便知他已经知晓了背后那一刀的用意,她笑着转过身,披风裙尾划出一道弧线,没有心虚和愧意,她只是一句话反问回去:“那你想死吗?”
宣承弈未动,指尖在掌心里蹭了蹭。
再开口时心底都是苦笑,他叹一口气,先后靠去,口齿一张一合:“不想。”
“天裂谷追来人,我总要掂量掂量自己身边这些,哪些是可信的,哪些是身在曹营心在汉的,你不站在我的位子上,不会知道我每天过得有多战战兢兢。”姬珧走过去,眼皮耷拉着,看着说的是示弱的话,神色却一点也没有“战战兢兢”的感觉。她走到床边坐下,压到了被角,宣承弈滑到手臂上的被子彻底掉了下去。
他身上一凉,冷风像是直接钻到了肺里,激起一阵咳嗽。
他扶着胸口吸气,久久都说不出一句话,可她漫不经心的语气却让他往心里去了,摔惨过一次的人,都害怕在同一个地方再次栽倒,她不是不信他,她只是不信任何人,而这种不自知的孤独就像是绕颈的绳索,连他都觉得喘不过气来,更何况她自己呢。
宣承弈觉得这似乎是个死结,要破开这层壁垒简直比登天还难。
在他还没开始气他用自己的性命做赌的时候,他的心就已经先替她疼起来了。
宣承弈手挡着唇,背过身去,似乎是害怕过了病气给她,咳嗽才刚平复下来,后背的伤处忽然覆上一只手,隔着薄薄一层衣物,掌心的温热燎起背后的疼痛,他疼得轻吸一口气,偏过头看她。迎上他的目光,姬珧的动作瞬间轻柔了许多,她看着他,水眸中倒映出他的影子,红唇半启:“还疼吗?”
是关切的语气,温柔到让人头脑发昏,宣承弈刚要说话,她另一只手忽然落到他肩膀上,拽着他的衣领向后扯。神情一动,他急忙伸手握住她的手,两人四目相对。
宣承弈的眼中透露着不解,姬珧眼中却是坦荡:“我看看你的伤。”
军帐中空荡荡的,烛火只将床榻边这几寸的地方照得亮堂,背后都是无尽的黑暗,宣承弈眉心轻蹙,有几分犹豫,姬珧不管他,移开他的手,慢慢撩开他的上衣。
他的肩很宽,蝴蝶骨像张开的羽翼,后背正中的阴影像一道沟壑,白色的绷带紧紧箍着肌肤,殷红的血迹渗透了绷带,是一条长长的刀痕,绷带上下能隐隐约约看到黑色的纹路,像是印刻在铁卷之上的图腾,因为被遮挡得严严实实,看不出到底是什么。
她伸手一触,那人的肌骨猛然一缩,像是全身都绷紧了弦,姬珧没有发觉他的异常,只是滑动指尖,慢慢移到那双凌厉的狼眸上,圆润的指头带着丝丝凉意,临摹的动作像是猫爪子在心头抓挠,宣承弈抓紧了膝头的衣裳,不自觉地咬紧了牙关。
姬珧的注意力都在他背后那个半遮半掩的图腾上,轻轻开口道:“你身上的狼纹,是从小就有的吗?”
宣承弈慢慢松开攥紧衣服的手掌,微微偏过头,眼中闪过几分诧异,却是沉声道:“是。”
“没想过自己背上为什么会有这么诡异的图腾?”她将掌心放上,眼皮半掩,有些迷离地看着那个狰狞凶猛的狼纹。
“没有,”宣承弈答得干脆,好似对自己身上的秘密全无在意,只是因为他看不见背后的姬珧在做什么,覆于他身上那只手的触感才异常清晰,越是不在意,就越是无法忽视,终于有几分忍耐不住了,他轻轻吞了口气,伸手要把衣服穿上,“别看了。”
姬珧扯着他衣襟不让他动作,宣承弈本就有伤在身,动一下都牵着伤口疼,扽了两次没扽上来,他额头上却已经出了好多汗。
姬珧仍旧抬着手在他后背上流连,指尖顺着肩胛骨一路向下,语气却一如往常:“你告诉我务必要让裴冽回漠南,应当是知道过不久后月柔会侵犯我大禹边境……我那时困于深宫高台,对外面的事知之甚少,后来大禹如何,云城如何,都一概不知,你既然知道月柔会攻打南境,也应该知道别的更为重要的事。”
宣承弈呼吸微乱,胸口像点燃了火,脑海中一片混沌。
但心中更为震动的是,姬珧竟然跟他挑明了一切,尽管她之前躲着他,摒弃他,想让他消失在她的世界中,此时却犹如没有隔阂地提到了她不敢触碰的上辈子。
是想通了,还是将伤口埋于更深处?宣承弈没来得及去想,就听到姬珧冰冷的声音。
“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吧。”她命令道。
宣承弈喉咙滚动,再开口的时候嗓音微微嘶哑,沉厚的声音悦动心弦。
“……虞弄舟坐了皇位,却并没有坐稳,当时大禹内外一片混乱,有很多势力趁机搅混水,他单是要平定内乱就耗费了不少心力。其中最让他头疼的当属‘二王’——淮南王和临滨王,他们手上都有兵马,各自有属地,不像别的草莽势力,能轻易地就被剿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