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蘅跪在地上絮絮说着,说完之后叹了口气,很久没听到上头发话,抬头一看,这才看到公主正兴致勃勃地看着自己。
“这话是谁教你说的?”
宣蘅一怔,顿时有些慌乱,她眼底都是青黑,衬着双眸无神,这一着急,反而让眼睛里多添了几分色彩。
“没……没有人教奴婢说……”
“本宫又没责备你,你慌什么?”姬珧笑问一句,而后让她平身,跟她招了招手,“过来。”
宣蘅有些犹豫,微微向前挪了一步,慢腾腾地走到她身前。
“殿下……”
姬珧看了一眼旁边:“坐。”
“奴婢不敢!”宣蘅说着又要跪下。
姬珧板起脸来:“让你坐你就坐,哪那么多废话。”
宣蘅咬紧唇,紧紧攥着手指,低垂着头坐到贵妃榻的另一边,屁股只挨了一小边儿,怕是她吓她一嗓子她就会坐到地上去。
姬珧将案几上的热茶推过去:“没犯错的话,本宫是不会生气的,现在量你年纪小,战战兢兢的不妨事,可也不能总这样。”
宣蘅偏头看了看冒着热气的茶水,双眼忽然就模糊了,姬珧看她要哭,哑然失笑。
“又怎么了?”
“奴婢刚才说的话,没有错,是吗?”宣蘅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
姬珧理所当然点了点头:“没有错啊,你说得很对,要是再下一场雪,繁州如今淄重是有些不够看了,除了储备粮食够用,别的都短缺。不过这也不用你操心,秦徵涣会解决的。”
宣蘅抱着热茶,赶紧把眼中的泪水蹭去,重重吸了下鼻子:“佟姐姐跟我说,佟沅又做出了一种火力更加威猛的弩箭,不仅弥补了之前的短板,还能多箭齐发,数量比之前也增加不少,一次可连发十支。相比较之下,之前那种就可以淘汰了,但是佟姐姐觉得有些浪费。”
“浪费?”姬珧挑眉看了看她,示意她继续往下说。
宣蘅得了鼓励,说:“对,佟姐姐想用制作这种弩箭的图纸换点钱,虽然咱们不用了,但这种东西拿出去依然是炙手可热的存在,自从江东一战过后,很多人在打探这种弓.弩是如何制成,或许我们可以从里面捞一笔!”
“捞一笔?”
宣蘅轻咳一声,赶紧垂下眼帘:“是佟姐姐说的……”
姬珧不说话,帐中一瞬间变得沉寂无声,宣蘅以为自己说错话惹她生气了,如坐针毡地捧着茶杯,就在她打算起身请罪的时候,姬珧忽然问道:“那你觉得这样会出现什么问题呢?”
宣蘅有些茫然地抬起头:“嗯?”
姬珧又问了一遍:“你觉得,如果我们这样做了,坏处是什么?”
宣蘅紧着眉头想了想,随即双眸一闪,有些不确定地看向姬珧,小声道:“增强了敌人的军械火力,受苦的是前线的将士……”
姬珧冷霜一般的脸庞忽然晕开一抹笑。
“就算是我们废弃的弓.弩,对他们来说依然是强有力的武器,多让他们增强一点,战场上我们就会多流一点血。”
宣蘅到底是放下茶杯,站起身弯了弯腰:“是奴婢思虑不周了。”
姬珧却笑道:“不卖给江则燮,不代表不可以卖给其他人。”
宣蘅猛地抬头,看到姬珧眼中闪过一丝促狭,刚要说话,外面忽然有人来传话,说驸马醒了,要见公主。
第84章 有一句话是真的吗?
大帐中落针有声, 极致的静谧让人的呼吸都下意识放轻,宣蘅坐在贵妃榻上良久,不知该不该起身告退, 通传的人退下后, 对面的公主便撑着案几,对着一副局势激烈的棋盘沉思, 一句话也不说,她捻着黑子, 在手指间转动, 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棋盘。
宣蘅好像能感觉到公主骤然变化的情绪, 平静无波的面容下似乎藏着无尽的孤独和落寞。
她瞥她一眼, 又赶紧低下头去,就这样反复了好几次, 她终于鼓起勇气对姬珧开口。
“殿下,是有什么烦心事吗?”
姬珧捏着棋子的手一顿,抬眼看她, 宣蘅害怕自己僭越,紧张地绞着手指, 视线也不敢往她身上放。
她看着对面那个灵动娇俏的少女, 看她的小女儿姿态, 看她将什么情绪都写在脸上的天真烂漫, 看她一点点放下心防走进别人领地的勇敢无畏, 看她因别人的眼色或担惊或惶恐的谨慎。
姬珧忽然觉得身上有些疲累。
她放下黑子, 手支着下巴, 眼眸中的光亮忽然变得柔软。
她没回答她的话,而是反问了她一句毫不相关的问题。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三郎不是你的亲生哥哥的?”
宣蘅肩膀一震,急忙抬头看她, 姬珧只是笑笑,安抚她惊悸的心:“我早就知道了,你不用摆出这副神色。”
“更何况,你的心意这样明显,若是你知他是你亲哥哥,还如此倾心于他,我倒要怀疑你……”
“不是的!”宣蘅红着脸,赶紧否认,又意识到自己反应太激烈,心虚着垂下头,沉默半晌,忽然轻出一口气,她小声道:“一开始我也不知道,有一次不小心听到了爹跟娘因为三哥吵架,爹情急之下说出了三哥非他亲生。”
宣蘅说着说着,音量渐渐恢复正常,她想着往事,嘴边也浮现出浅浅的笑意:“三哥是庶子,外面都说他是外室生的,亲娘是最低贱的瘦马,所以娘一直不喜欢他,那次三哥犯了错,娘罚他重了些,爹就去找娘理论,结果娘趁机翻旧账,哭着说爹没良心,闹着要回娘家,其实娘这么多年心里都憋着一股气,她都要恨死爹爹了,爹一见娘是真的要走,这才把心头藏了多年的秘密说了出来。他们不知道,那些话都被我偷听了去。”
姬珧直直地看着她,忽然问:“你三哥犯了什么错?”
宣蘅抬头,看到公主眼中满是逸兴,她说了那么多话,结果公主就留意了这么一个小细节,她愣了半晌,有些呆头呆脑地说道:“三哥在族学里胡闹,别人都在上课,他跟着二堂兄掏鸟蛋去了,还弄了一身脏回来。”
姬珧瞪大了眼睛。
宣蘅笑容有些僵硬,好像自家吹捧的好孩子突然在外人面前原形毕露了一样。
“其实三哥小时候挺调皮的,他经常不去族学,娘亲因此罚过他许多次,可他就是骨头硬,怎么都不肯悔改,这次罚过之后,下次还敢——”
“他在族学中总受欺负吧?”姬珧忽然将她的话打断。
宣蘅一怔,神色有些错愕,错愕过后,脸上忽现恍然之色,她看着姬珧,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我不能上族学,这些都是听别人说的,三哥除了不去族学,别的时候都很谨慎守礼,我也问过他很多次,可他都不说……也许,殿下说的是对的,虽然宣氏有族规,要和睦友爱,可是三哥的身份使然,族人肯定也免不了对他冷嘲热讽的。”
“你爹对三郎好吗?”
宣蘅重重地点点头:“爹对三哥就当亲生儿子看待,如果不是我偷听到真相,我也不会怀疑三哥不是宣氏子孙。”
“这算是你爹做的唯一一件好事吧。”
宣蘅垂了垂眼皮,就听对面的人又问她:“你这么喜欢他,为什么不告诉他真相?”
“因为……”宣蘅看着自己手指,声音又变小了,“我知道三哥只把我当妹妹。”
“而且,我觉得不说才是最好的,爹爹守了这个秘密那么多年,连娘都是好几年后才告诉,说明三哥的身世一定很危险,我不想让他陷入危险之中,也不想打破那时的平静。”
“你这么为他,可他什么都不知道,你也甘愿吗?”姬珧坐直身子,笑着看她。
宣蘅眨了眨眼睛,眼中有一瞬的失落和难过,但她却摇了摇头:“从前或许是有些不甘愿的,我觉得我守着这秘密过一辈子,一辈子都没办法快乐。可现在不这么想了。”
“为什么?”
宣蘅抬起头看着姬珧,这次眼中没有闪躲:“三哥对我来说,意义非凡,但也仅此而已,人生中所有事不可能全都如意,这就算是一个遗憾吧。我从前觉得这遗憾就是人生中最大的漏洞,没有他我永远不能好了,可是现实却不是这样,我有了更想坚持的事儿,三哥,我希望他好,可我也希望我自己好,我想多读书,多明理,多为殿下分担要务,我希望我说的话有人听,有人信,我希望去更多的地方,见更多的世面。结果,我发现我想的太多了,而三哥好像成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