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过年的时候,我去牢里看了一次我爸。”
老姜还是老样子,好像瘦了些,但神采还在。
贪污犯的量刑有长有短,这位当年也算叱咤过的外交官从容坐在玻璃的那一端时,看起来一点也不像个终身不得减刑假释的被监禁者。
姜翟小的时候很崇拜他的爸爸,也曾梦想过要走上他的老路,不过老姜走在前面,先一步把这条路堵死了。
姜家兄妹的妈妈是佟绮烟唯一的妹妹,少女时代便特立独行,成年后离家与亲人渐渐疏远,后来竟也真的飞上枝头做了凤凰。
她太聪明,当年才刚露出些不对的苗头,立刻就甩出离婚协议书,早早出国避难。
除了每年打到卡里的一大笔钱,姜翟这三年中不曾与她有过任何联系。
听说佟绮华在海岸那边嫁给了一个华裔工程师,不算特别富足,但过得很幸福,年初好像又生了一对双胞胎。
就还挺能生的。
姜翟抻开手臂伸了个懒腰:“你觉得我会想她吗?”
也许会想,茹毛饮血地想。
于点张了张嘴,但没说出话来。
他想说,也许阿姨有别的苦衷,毕竟世上哪有妈妈不爱自己的骨肉呢。他自己之前就误会过于祁云,也许姜翟也……
但阿姨你真的太能生了哈。
有人忽然挤到自己怀里,突兀地搂了搂他。
跟小时候一样,说错话做错事了就没有章法地撒娇,让拿他没有办法的人彻底失去办法。
姜翟笑着揉了揉于点的后脑勺,双手捧着这颗用力在自己怀里乱蹭的小脑袋离他胸膛远了点。
“你也这么和我表哥撒娇的吗?”
于点红着脸摇了摇头,额发不听话地翘起来,像刚睡醒。
他只好意思对发小这么瞎蹭。
姜翟捏了捏小孩的脸,戏谑又认真。
“下次可以试试。”
效果估计差不了。
#
世上有人爱猫,有人不爱猫,有人对猫过敏,也有人莫名其妙养了一只猫。
电梯走到12层开门,姜翟挎着书包站在轿厢里,和坐在地上的猫对视了一会儿,赶在电梯自动关门前迈出步子,弯腰捞起了那至今没有取名的银虎斑。
其实也有个名字,邻居在喂猫的时候偷偷叫它“起司”,还以为姜翟不知道。
1201的门是关着的,姜翟揣着猫过家门而不入,走到将掩的1202门前,象征性地用食指关节敲了两声,不待回应便推开了大门。
陈奕然正在餐厅教姜绻画画。
听说他以前在信中上学的时候拿过很多美术大赛的金奖,后来去澳洲学了建筑,平时抽闲画出来的东西几年后也在某家名声不俗的画廊办了次为期半月的展出。
姜翟在网上搜到过一些图片,Ian Chan的画作风格很特别,虽然艺术文盲看不懂表现手法,但姜翟个人觉得,陈奕然的画有一种自成宇宙的包容。
无论是冷静还是寂寞,任何情绪都可以在他的画布上生根发芽,最后结出陈奕然形状的颜色。
他曾剔除掉多余的修辞,简单地和陈奕然描述过自己的感受。
那个时候,为人师表的陈老师听完愣了愣,而后便眨着眼睛笑了起来,说他似乎有点明白为什么姜同学画画的工夫那样欠佳了。
品香的人未必需要懂得如何制香,因为这并不妨碍他的五识在那片自己并不了解的土壤上自由行走。
而此刻,那位很懂制香的人却坐在餐桌旁,和姜绻一起画简笔画。
都是火柴人。
不过一个线条生硬些,一个写意些。
陈奕然似乎很擅长把这么一幅拿出去分文不值的涂鸦,几笔填睛成某某电影大片的分镜画面。
姜绻很喜欢和他一起画画。
毕竟当其他三个男孩坐在自己旁边时,画出来的东西只会比她更丑更幼稚。
小妹有些嫌弃他们。
姜翟把猫放在餐厅角落的食盆边上,轻车熟路地打开别人家的壁橱,取出猫粮给它倒了一些。
饿了但没人管,难怪会跑出来迎接对它最不热情的主人。
陈奕然撑着脸颊抬头看向少年的背影,眨了眨眼,似乎有些恍惚,这到底是谁的家。
明明最开始是抗拒疏离的。
但在平安夜后的某一个傍晚,一起乘电梯的时候,却莫名其妙答应了他“教我妹妹学画画吧”的请求。
而后就是到处乱窜的猫,握着蜡笔敲门的女孩,还有偶尔堂而皇之的登堂入室。
看着姜翟放在流理台上的蔬菜,陈奕然甚至抽空猜想了一下今晚是吃意大利面还是打火锅。
总感觉这个相处模式有哪里不对。
但他小的时候,哪怕住着别墅区,周围的邻居们似乎确实还是会互相照顾,到了饭点便打发小孩或者佣人外出,挨家挨户地串门送菜。
虽然他们家通常不会给送菜的邻居开门。
手背被橙色的水笔涂了一道。
陈奕然从凉意中回过神,视线从小女孩的发旋移开,发现她竟然给自己的手上画了一颗五角星。
陈奕然嘴角弯了弯,抬起右手在两人面前举了起来。
男人和小女孩,在公寓里面肩并肩坐在一起,仰头看“星星”。
半开放式的厨房里,姜翟从壁柜的倒影里静静看了他们一会儿,而后垂下眼皮,捡了把似乎上一位使用者也还是自己的菜刀,开始备菜。
今日天冷,打火锅。
起司又跑到外面撒娇去了。
看星星的人俯身抱起了它,不多时便听见了小猫舒服的呼噜声。
总之还是应了那句老话——剩下的事就交给猫猫吧。
#
新的一周,于点戴着眼镜上网,在帮郁子升研究了一个周末后,最后云养猫了一只电子宠物。
他羞赧不已地把拓麻歌子宠物蛋展示给同桌:“子升哥,看,你闺女。”
郁子升只看了一眼就勾起唇畔弧度,抬手捏了捏于点仿佛写着“快来捏我”的脸蛋。
“傻蛋。”
“……什么!”
“我说猫的名字。傻蛋。”
第29章 呆子的篮球
#
大约每个打篮球的男生在日常生活中的任何瞬间都可能突然抬起手臂,莫名其妙地做一个压腕投篮的动作。
就像作家不自觉地抚摸过指节上的钝茧,水手坐在舢板上望天时仰头嚼一片烟叶。
下意识的无意义动作,完全由肌肉记忆支配的力量。
春天到来的时候,也时常被这股力量支配,最后却将掌心于虚空中落到小孩发顶的郁子升终于还是进了校篮球队。
他是后卫,高效的得分手,在此之前那个位置上站的是二年级的学长兼校队队长。
决定以后由谁在赛场上组织防守的那场比赛在周四上午的最后一节课,高一三班和高二一班刚好都上体育,老师们扣着这群疯孩子迟迟不准自由活动。
于点好不容易托辞肚子剧痛走到球场边上时,三人篮球上半场刚刚结束。
天气暖和起来后,男生们更喜欢在室外运动,仿佛那样可以跑得更远、跳得更高似的。
但事实却是在室外的时候,球场周围的人会比室内的看台变得更多、更密,为他们筑起另一道人墙。
中场休息,郁子升走到场边喝水,周舟和另一个高二的学长是他这场比赛的队友,郁狗一仰头,两人就伸手捶他背,然后再勾肩搭背地蹲到地上狂笑。
十几岁的男生智商偶尔会是负数。
特别是在无视掉身旁要送水的女生,举起胳膊压着刚才对自己恶作剧的队友按在地上摩擦的时候,郁子升看起来极为幼稚。
“你怎么不去给他送水?”
陌生的语调,笑意不算太浅。
周围都是不认识的人,旁边突然又站了另一个长得高的陌生人,好像还在和自己搭话。
于点歪了歪头,迟疑地“嗯?”了一声。
他错过了上半场,但看这人身上的球服,应该是郁子升本场的对手。
“我是他们的队长,”少年指了指场上的几个人,笑眯眯的,“你是郁子升的同学?我经常在球场边见到你。”
于点点了点头:“我们是同桌。”
男生拖长音“哦”了一声,清逸到有些漂亮的五官刻着些兴味,视线收回来落在于点怀中的饮料上。
“你不送给他吗?那给我怎么样,刚好有点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