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玺前几日叫人送来的那盆千丝金菊,可怜兮兮地歪在石阶下,娇嫩的花瓣陷进了泥土里,上面还叠着个大脚印。
小丫鬟扒着直棂窗,瞧见李玺,眼泪哗哗地往下掉,“阿郎终于来了!阿郎快去瞧瞧县主,县主难受了大半日还没生下来,怕是……怕是难产……”
“闭嘴!”
萧刘氏冲过去,隔着窗户就想打人,“你一个黄毛丫头懂什么?哪个妇人生产不是折腾上一两天?这才半日,就哭爹喊娘的,给谁看?再敢说不吉利的话,撕烂你的嘴!”
小丫鬟也是个烈性的,根本不怕她,当即道:“是不是正常生产主母最清楚!阿郎,县主原本还有一个月才到产期,就是被她气的!”
李玺大步跨上石阶。
萧刘氏大喊:“拦住他!”
只是,婆子们不待挪动步子,就被府兵们扣下了。关在挟屋的李家丫鬟们也被放了出来。
李玺抬手,贴到门上。
萧刘氏顾不上体面,亲自挡在门边,“堂堂亲王,就是这般没规矩吗?纵然是亲弟弟,也没见过往姐姐产房里闯的,你今日若进去了,这个媳妇,我萧家就要不起了!”
李玺缓缓一笑,“这话轮得到你说?”
魏禹握住他的手,低声劝:“不为别的,权当为了县主的名声。”
“我不进去,我就跟阿姐说句话。”李玺声音发颤。
不等他开口,李云萝的声音就先传出来:“小宝,别怕,阿姐没事。”
明显就很虚弱,却硬是带着笑意。
李玺鼻子一酸,心疼哭了,“御医正可到了?”
“到了!”胡娇骑着马,跨过院门,直接把白胡子老御医送到了产房门口。
从马上下来的时候,御医正扶着廊柱,颤颤巍巍道:“小福王啊,再来这么几次,老夫的命就要折在你手上喽!”
李玺执手,深深一揖,“拜托阿公,救我阿姐。”
“诶哟哟,王爷折煞老夫了。”御医正忙把他扶起来,问,“县主如何了?”
魏禹扬声道:“出来个人回话。”
医女急匆匆出来,一脸煞白,“回王爷,县主确实怀的双胎,但是胎位不大好,一个脚朝下,另一个始终不见动静,怕是……”
“什么也不用怕。”李玺沉声道,“御医正在这里,他是全大业最好的大夫,定能保我阿姐平安无事——阿公,您说,二姐姐眼下的情况,可有好法子?”
老先生没说死,只低声问了问脉象,又吩咐她如何行针,如果按压。
医女匆匆回了屋,按照他的指点去做。
果然,李云萝疼得没那么厉害了,没动静的那个娃娃也动了动小手小脚。
屋内一片惊呼。
屋外的丫鬟婆子们也喜极而泣。
李玺闭了闭眼,紧绷的身体终于一点点放松下来。
魏禹借着衣袖的遮挡,握了握他的手,对府兵道:“拿着我的金鱼袋去大理寺,让他们给洛阳传信,把敏之叫回来。”
又转头看向萧刘氏,“既然王爷来了,只有伯母一人在此未免失了礼数,去请萧尚书过来!”
说完,又指挥着李云萝的小丫鬟们,搬椅子,沏茶水,把御医正和李玺照顾得妥妥帖帖。
小丫鬟们也十分争气,很快镇定下来,依着他的吩咐有条不紊地做起事来。
李玺亲手倒了碗茶,递给御医正。
御医正扶了扶冠,接过茶盏,看了看他,又看向魏禹,笑眯眯道:“听闻魏少卿习过疡医?”
“只是学徒,知道个皮毛。”魏禹谦虚道。
御医正笑笑,眼中满是赞赏。
说话的工夫,外面就响起了马蹄声——萧子睿比萧家老爷子到的都快。
依着原定计划,他今日应该宿在洛阳,明日午后方能返京。
“我不放心,提前回来了。”萧子睿翻身下马,大步走到门边。
萧刘氏瞧见他,眼泪啪唧啪唧往下掉,“好孩子,你可算回来了,再不回来,你娘就要被人拿捏死了!”
没承想,萧子睿看都不看她一眼,只拍了拍门,轻声道:“云萝,你可安好?”
屋内许久没动静。
萧子睿心内自责,更多的是担心,咬了咬牙,道:“云萝别怕,我换身干净衣裳,便进去陪你。”
“不可!”萧尚书甫一进院,就听到了这样的惊人之语,“产房不洁,自古没有郎君进入的道理,子睿,别坏了规矩。”
四平八稳的语调,听不出喜怒,更无所谓担忧。说完,便十分规矩地执起手,向李玺见礼。
突然,房内传出一声短促的尖叫,像是压抑久许,终于压不住了。
李玺头皮一麻,声音都变了调:“阿姐,你怎么样了?”
萧子睿比他还紧张,“是不是疼得狠了?云萝别怕,我不换衣裳了,我这就进去!”
“你不许进去!”萧尚书使了个眼色,立即过来两个堂兄弟,将萧子睿架了起来。
萧子睿正要挣开,房门便哐当一声开了,满手湿渍的医女匆匆而出。
“羊水破了,宫口却没打开,胎儿出不来,再这么下去,大人孩子都保不住了。”
几个医学用语,叫萧家人顿时黑了脸。
萧子睿失声道:“保大人!孩子可以不要,我只要云萝平平安安!”
李玺也慌了神,紧紧抓住御医正,“请您进去,救救我阿姐!”
之所以把御医正请来,就是因为他提前打听出,御医正有一套针法,对难产的妇人十分有用。
早年间他在民间行医,救过不少类似的病例。入了京,用得反而少了,因为大户人家和平头百姓不一样,他们把清誉看得比人命更重。
医女也急得跪下来,道:“妾学艺不精,实在应付不过来,为了县主和小郎君们的安危,还请医正出手相助!”
御医正叹息一声,点了点头。
医者仁心,纵使事后被人戳脊梁骨,也不能见死不救。
没承想,他一个外人都豁出去了,萧尚书却不答应。
“我萧家数百年清誉,不能毁在一介妇人手上。李氏女虽是县主,却也是我萧家儿媳,在我萧家,绝不允许外男进入产房。此事,即便闹到圣人跟前,我萧家也占理。”
御医正气道:“我都七十多的人了,当她爷爷都行了,萧尚书还计较什么?”
萧刘氏尖声道:“八十也不行!你这么一进去,睿哥儿的脸还要不要了?”
“那就和离。”李玺平静道,“签下和离书,我阿姐就不是你家儿媳妇了。生完孩子,我就带她走。”
“我不和离!”
“我绝对、不会、与云萝、和离!”
萧子睿看了看萧尚书,又看了看萧刘氏,一字一顿道:“你们将我逐出萧家,从此我不再是萧家子弟,丢的也就不是萧家的脸了。”
“你疯了!你努力了这些年,不就是为了得到你祖父的重视,成为萧家的顶梁柱吗?离了萧家,你就什么都不是了!”萧刘氏情绪激动。
萧子睿怔了一瞬,摇头苦笑,“原来,母亲是这样想我的。”
他放弃恩荫的机会,寒窗苦读十余载,夜以继日看卷宗,不是为了给萧家争光,更不是为了祖父的青眼,而是为了让母亲能在人前抬起头,让妻儿可以过上好日子。
他走到今天,没有一分是靠着萧家的。可是,他孝顺了二十余年的母亲,却认为,他离开萧家,就什么都不是了……
“啊——”
屋内,再次响起尖利的痛呼。
若非实在忍不住了,李云萝断不会如此。
“你们自己家的事自己去处理,别耽误我阿姐生孩子!”李玺一把将萧子睿推开,扶着御医正往阶上走。
眼瞅着就要推门进去,萧刘氏却像疯了一般冲了过去。
萧家的郎君们也冲了上去。上次他们就在李玺手下吃了亏,这时候个个憋着气呢!
李玺手一挥,府兵上前,将人一一制住。
然而,他们却不能去扯萧刘氏。毕竟是妇人,又是长辈,还是李云萝正正经经的婆母,除非想结仇,不然真不能把事情做绝。
萧刘氏看出他们的顾忌,当即撒起了泼:“谁要敢进,我就一头撞死在这里!”
“哪个找死?本将军成全他。”
一个冷咧的女声,自院外传入。
李玺浑身一振,猛地转过头——
一位威严的女将军,身披银甲,臂托红缨盔,手握丈八长矛,踩着青石路,乘着火红云霞,大踏步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