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帝抬了抬手,对他的怒火视而不见。
祁明毓将一切看在眼里,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脸上同样乌云密布,但不动声色地没有开口。
君行之目光一直紧紧地落在祁丹朱的身上,祁丹朱从听到和亲的事之后就不曾动过,她沉默得仿佛事不关己一样,只在锦帝开口的时候,讥讽地扯了下嘴角,冰冷而漠然。
她像一个冷眼旁观的过路人,不喜不怒地看着众人唾沫横飞,如看一出人生百态的闹剧。
有了锦帝的推波助澜,众人再次争吵了起来,支持和亲的和不支持和亲的分成了两派,互不相让。
姜仁扈也站起来反对,气得面红耳赤,吵得声嘶力竭。
他虽然整天叫祁丹朱臭丫头,但心里早就不自觉关爱起祁丹朱,他可舍不得让祁丹朱去和亲,更何况这样率性可爱的臭丫头也是百年难得一见,可不能让那西汗王那个老混蛋给毁了。
他说到最后嗓子都快哑了,可是依旧寡不敌众,其他人有一箩筐的话反驳他,大臣们大多数都是看锦帝面色行事,锦帝刚刚短短一句话就扭转了局面,支持和亲的人越来越多。
魏丞相听了一会儿,站起来加入了辩论当中,沉声反对和亲的事,他说话不偏不倚,有理有据,有一部分人听了进去,但大多数人还是不能被轻易说服,和亲之事对他们没有损失,还能为大祁换了好处,他们自然乐意。
在这些大臣的争辩当中,妃嫔们穿插其中的煽风点火,已经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了。
祁丹朱坐在椅子上冷眼旁观,静静地听着他们说的一字一句,只觉无比可笑。
他们妄图用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让她戴上圣女的桂冠,将她高高举起,送上献祭台上任人宰割,然后他们会无视她悲惨的一生,在史书上为她写下一抹不痛不痒的功绩。
她看着众人,不得不感叹一句人性的复杂,就像在今天之前,谁也料不到,平时最喜欢折磨她的陈皇后和芳寿嬷嬷会帮她一样。
也像乌亥里手里的那幅画,谁也猜不到,它究竟是如何出现在那西汗王面前。
祁丹朱轻笑了一下,换了一个姿势,手托着腮,无聊地打了一个哈欠。
她只是简简单单地动了一下,刚才那群说得面红耳赤的大臣们便惊得噤了声,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他们心里都暗暗惧怕祁丹朱,祁丹朱向来无法无天,一气之下砍了他们都有可能。
锦帝捏了捏眉心,一副纠结至深的模样,终于痛声开口道:“朕知道大家说的都有道理,只是丹朱是朕的掌上明珠,朕确实不舍丹朱远嫁……可那西汗王盛意拳拳,和亲有助于百姓安稳,亦让人难以拒绝……”
锦帝声音无比沉重,仿佛每个字都重如千斤,像一位纠结痛苦的普通父亲一样。
但他不曾拒绝。
他只是在诉说他的不舍。
像献祭之前,大祭司总要吟唱一番一样,好像这样,被献祭的人就可以无怨无恨,而献祭之人就可以心安理得。
祁丹朱眼神冰冷地微笑,静静地欣赏着他的表演。
陈皇后坐在锦帝身侧,轻轻闭了闭眼睛,她已经知道了锦帝作为帝王的选择,有了她想要的答案。
帝王之心,坚硬无比,无论是发妻的儿子,还是挚爱之人的女儿,在冰冷的王位面前,都可以毫不犹豫地牺牲掉。
她没有丝毫感觉到庆幸,也没有觉得快意,只觉得胸口一片冰凉。
她忽然觉得自己这些年对祁丹朱的恨和怨,都像是一场笑话。
她们都是帝王的牺牲品,金银窝里的可怜人罢了。
锦帝以手抚着额,唉声叹息,似乎极其纠结和无奈。
沈关山站了起来,向锦帝躬身行了一礼,沉声开口道:“臣等知道陛下疼爱公主,待公主如珠如宝,定然不舍得公主远嫁,但是臣等也相信,公主一定同样敬爱陛下,公主身为大祁的公主,也会和陛下一样爱大祁的百姓,愿意为了两国安稳,为了万千百姓,也为了陛下您,远嫁和亲!”
随着他的话,大家都将矛头移到了祁丹朱的身上。
他们看着她,等着她自己将和亲的事应承下来,美名其曰‘爱护百姓’和‘孝敬父皇’,如果她拒绝,那么她就是自私自利,不忠不孝。
他们已经准备好了圣洁的名义,要将她送上高高的圣台上,让她牺牲自己,成为供奉的祭品,就像祭台上摆的那些猪头一样。
不过可惜,祁丹朱可不想做猪头。
她垂目看着台下表情各异的人们,无声嗤笑。
大家本想开口继续劝说,抬头看到她平淡无波的眉眼,不自觉讷讷停了下来。
祁丹朱虽然骄纵跋扈,却长了一张明眸善睐的脸,当她居高临下看着他们的时候,像极了高高在上的菩萨。
她眉眼平淡,目光慈悲,仿若洞悉了他们一切的肮脏心思,俯视芸芸众生,显得他们卑微而可怜,而她,洁净圣美,不容冒犯。
他们正怔愣着,倏尔看到她笑了一下,如花般的面容,笑起来比刚才那张画像还要明艳动人。
祁丹朱在众人的注视下缓缓站了起身,好戏都已经开场了,怎么能少得了她这个主角呢?
祁潭湘不自觉往后挪了挪椅子,总觉得风雨欲来,这样的祁丹朱让她不敢招惹。
祁丹朱走到台阶前,居高临下地站在台上,眼神淡漠地看着台下众人。
大家摸不透她想做什么,整个草场都岑寂下来,只有和煦的春风缓缓吹过。
压抑的沉默当中,祁丹朱翘起嘴角,倏然抬起袖子掩唇笑了起来。
她的笑声如珠翠玉铃,带着少女的天真,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大家同时懵了懵,就连锦帝也忍不住诧异地看了她一眼。
谁都想不通她为何还笑得出来?
祁丹朱像听到什么笑话一样,半晌,她才稍微停下来,笑吟吟道:“本公主竟不知道,咱们大祁的太平,竟要靠一名女子的婚事维系了!”
她含着笑意的话语在空旷的草场上显出几分刺耳的讥讽,像天真的幼童,在嘲笑成年人的无趣。
众人怔然,一时之间无人敢作声。
祁丹朱看着他们,脸上的笑容一点一点褪尽。
她收敛起笑容,眸中冷光闪现,袖子一甩,掷地有声地喝斥道:“你们如此行径,简直是对曾为我大祁出生入死的将士的一种侮辱!”
众臣愕然看着她,她高高站在台上,红衣似火,眉眼张扬明媚,眼神坦荡执拗,如一团耀人眼球的火焰,灼热的燃烧着,让所有人都只能注目。
乌亥里摸着下巴,轻挑了挑眉梢,之前他只觉得这位公主漂亮的像一个精致的人偶,现在才愈发觉得有趣,好像这才是真正她,比刚才那个人偶生动多了,不由兴味渐浓。
祁丹朱回身朝锦帝的方向虚虚拜了拜,雪白的脸半隐在暗影之中,朗声道:“父皇是在马背上打来的天下,我大祁将士即使在最危难的时候,也不曾用女子去勾引过敌军,更不曾让女子委曲求来全换得一时的安宁,即使在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大祁将士也在拼死保护妇孺。”
锦帝微愣,诧异地看着她。
祁丹朱转头看向寂静无声的众臣,眼睛黑润润的凝视着他们,扬声质问:“如今天下太平,大祁竟要反其道而行,靠女子去替你们换得一时安稳了吗?”
众臣缄默,无地自容地低下头。
祁丹朱眉宇间带着一股漫不经心的骄横,不会盛气凌人,却让人没来由的惧怕。
她目光冰冷地掠过众人的面庞,厉声道:“如果我前去和亲,众人会怎么看待大祁?他们会觉得大祁是外强中干,其实兵力已经大不如前,所以才沦落到要用女子去和亲的地步!如此一来,不但不会换来国之安稳,还会引得他国虎视眈眈!”
群臣变了脸色,不由惴惴不安,他们刚才确实没有想到这些隐患,在祁丹朱飞快的口舌之下,他们一时竟也分不清,是和亲的好处多,还是拒绝婚事的好处多。
祁丹朱看了锦帝一眼,根本不给他们思考的余地,抬手指着他们,义愤填膺道:“父皇还是当年的父皇,可你们这些朝臣,却不是当年跟父皇一起征战天下的朝臣了!”
锦帝全身一僵,恍然抬头看向祁丹朱,眉心拧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