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已经停了,夜色浓郁,空气沁凉清新,陆遐深吸了一口气,胃里的难受消解了几分。
他摁开手机,一言不发地盯着那条孤零零的消息。
——别喝酒。
看上去像是随口一句。
类似的话他来的路上听到了很多次,阿雅跟杨帆一直絮絮叨叨,邹越也不知道哪里听到的风声,趁他低头吃饭,把他酒杯里的酒偷偷倒掉了。
其实陆遐并不嗜酒。
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闻到酒味就想吐,看见酒就直犯恶心,但他不能不喝,胃也就是那个时候糟蹋坏的。
傅致扬最开始的态度远没有这么随意,他会皱着眉,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指着陆遐的鼻子骂:“姓陆的你有病啊!干脆喝死得了!”
在陆遐眼里他就是个小屁孩,说话相当于放屁,傅致扬劝说的话他根本不会往心里去。
傅致扬被他油盐不进的样子激怒,彻底炸了毛,每天跟他大吵三百回合,甚至还动了手,都没能制止陆遐这头倔驴。
后来这小子好像没辙了,也可能长大了,会克制情绪了,他仍旧每天在陆遐耳边念叨三百遍“不要去喝酒”,却再也没有跟他闹过,他会在陆遐回家前做好饭菜,备好醒酒汤和胃药,这种沉默却更有效的方式让陆遐的心成功动摇了一瞬。
但也就是一瞬。
那个时候陆遐铁了心要出人头地,他盼了多年的机会就在眼前,就是喝死也得抓住。
刚才看到信息的那一瞬间,陆遐几乎立刻就想拔腿就走。
他早就坐不住了,之所以忍耐着完全是看在杨帆的面子上。
秦咏林的面子他可以不给,宋舒锐他也可以视而不见,但这酒席毕竟是杨帆坐庄,他再任性心里也有个度。
但那个度就这么被傅致扬一句轻飘飘的话给烧没了。
陆遐冲动过后冷静下来,发现自己那一瞬想的居然是——
傅致扬还在家里等他呢。
他被酒意冲昏了头脑,一时间分不清过去和现实。
一根烟很快就燃到了尽头,微僵的手指稍稍活动了一下,陆遐收回思绪,听见身后传来不清不楚的脚步声,以为是杨帆来劝自己回去,他慢悠悠地转过头,眸底散漫的神色一凝,冷却了下来。
“你来干什么?”他面无表情地问。
走廊里摆了几盆花草,伸展到外面的枝叶轻轻晃动了一下,两条修长的腿不紧不慢地走过去。
头顶的灯光极亮,宋舒锐清隽的眉眼平添几分锐利,乍一看上去像极了某个人。
他在陆遐面前不远处站定,目光闪了闪,片刻后说:“陆导……”
陆遐抬了下手,是个制止的手势,打住他的话头冷声道:“有事说事。”
他把烟头扔进垃圾桶,两手插兜,摆明了一副不近人情的架势。
“……”宋舒锐突然被他打断,脑子一空忘了自己要说什么,沉默地垂下眼,再看向陆遐时,发现他已经不声不响地走了。
宋舒锐垂在身侧的手攥紧了又松开,原地挣扎一番,最终还是抬腿追了上去。
陆遐已经快走到门口了,身后清晰的脚步声让他不耐地皱紧了眉。
宋舒锐想喊住他,话到嘴边又直觉陆遐不会听他的话,于是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前面,成功截住陆遐。
陆遐眼里的冷漠犹如实质,宋舒锐的手心一片冰凉。
他不知道今天陆遐会来,猝不及防见到他的一瞬间还以为是自己认错了。
餐桌上宋舒锐如坐针毡,几次想要跟陆遐搭话,都被他不露声色地避开。
可现在真的站在这个人面前,他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该说“谢谢”吗?
谢谢陆遐曾邀他演戏,给了他很大的帮助,又在他深陷舆论的时候帮忙澄清。
宋舒锐说不出口,他清楚地知道陆遐根本不在意这些。
所有的好意不过是举手之劳。连同酒后的失态都是因为别人。
宋舒锐的喉结滚动一下,说:“……对不起。”
陆遐勾起唇角笑了一声,是一个不带任何感情的冷笑:“说完了?”
不待宋舒锐回答,他沉下脸说:“说完就滚吧,别来烦我。”
宋舒锐脊背绷紧,在陆遐经过他的时候不知怎么脑子一热,拉住他的胳膊说:“陆导,当年的事……”
“你有完没完?”陆遐反应迅速地甩开他的手,毫不掩饰眼里的厌恶,“说了让你滚,听不懂人话么?”
话很难听,宋舒锐脸色白了一瞬。
陆遐毫无耐心可言,拔腿就要走。
宋舒锐这次没敢拦,在他身后低声说:“我送你回去吧,太晚了,打不到车。”
陆遐懒得跟他废话,冷哼一声拉开酒店的门,头也不回地甩上。
不同于里面的金碧辉煌,路边灯光昏黄,树的影子被拉得很长。
深夜的马路上车很少,偶尔疾驰过一辆,溅起的积水划出一道银弧。
酒店外停候的车辆肃穆无声,司机都在里面小憩。
陆遐不经意扫了一眼,视线微微一顿,怀疑是自己眼花了。
似乎是为了印证他的猜测,一辆黑色路虎的车灯闪了闪,车里的景象一览无余,驾驶位上坐着的人正勾着唇角看着他。
陆遐:“……”
两人四目相对,陆遐还是不敢相信。
傅致扬见他迟迟不动,嘴角的笑意更深了,降下车窗朝他勾了勾手指:“不进来么?”
“……你怎么来了?”
陆遐看了眼身后,宋舒锐还站在门口处,目光跟他撞了个正着。
傅致扬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微挑眉头,若有所思。
“正巧路过,看见杨哥的车了。”傅致扬说。
“真的?”陆遐将信将疑,拉开副驾驶车门坐进去,将宋舒锐的视线隔绝在外。
傅致扬打开音乐,播放了一首舒缓的纯音乐,笑了笑说:“假的。”
“……”这人的话永远真假参半,陆遐懒得再问。
傅致扬搭在方向盘上的右手还绑着纱布,陆遐忍不住多看了几眼,皱眉问:“手能行吗?要不我来开车?”
傅致扬动作流畅地发动车子,一面看向后视镜一面笑着说:“你那是没见识过我的车技,我一只手就能开车,再说让你开车不就是酒驾吗?我可冒不起这险。”
陆遐见他打方向盘的动作没什么大问题,轻哼一声靠进座椅,不置可否。
窗外的景象飞速后退,车里忽暗忽明,音乐声让人昏昏欲睡。
胃里的难受感没那么强烈了,酒意和困意让陆遐的意识逐渐模糊,即将陷入沉睡的时候,傅致扬突然出声道:“那个人是谁?”
低沉的嗓音浸在音乐声里,尾音很轻,像羽毛一样轻轻抚过耳际。
陆遐眼睫颤了颤,半睁开眼说:“宋舒锐。”
很熟悉的名字。
傅致扬握住方向盘的指节敲了敲,直视着前面的路,看上去像是在专心致志地开车。
过了一会儿,他问道:“他跟你们一起吃的饭?”
陆遐刚闭上的眼再次睁开,睡意散了几分,“嗯”了一声。
傅致扬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迎着红灯踩下刹车,打量一眼他的脸色:“胃疼?”
陆遐把垂在脸侧的头发掀上去,淡淡道:“还行。”
还行。
那就是很疼的意思。
傅致扬蹙眉:“胃药还有吗?”
“有。”
“回去记得吃。”
“知道。”
车里又陷入短暂的沉默,陆遐睡不着,支着头看窗外。
马路被雨水洗刷得铮亮,反射着粼粼的光,晃得人眼花。
放在卡槽里的手机突然振动一声,陆遐拿起来看了一眼,是杨帆发来的信息,让他别走,等司机带他回酒店。
陆遐敲了几个字发过去:不用了,已经被人接走了。
杨帆随即问是谁。
陆遐:傅致扬。
杨帆:?!?!
手机又振动了几下,陆遐没再管。
他闭上眼,身子随着车身微微摇晃,忽然间想到这是他第一次坐傅致扬的车。
不同于专车司机的四平八稳,傅致扬开车很有他本人的风格,脚踩油门,一路突飞猛进,减速带都止不住他的车速,要不是深夜车少,他这样指不定要被多少司机暗骂。
车内有淡淡的香味,尾调清冽,像是傅致扬身上一贯的香水味。
很好闻,却让陆遐产生一种说不清的距离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