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外面,她专挑人多的摊子往进挤,知道自己不善言辞,便少开口说话,多听别人讲。
因心里记挂着独自在家中的少爷,小翠不敢停留太久,终于,在车马市的西北角,发现了一个摊主。
这摊主看着一脸凶相,脸上还有一条极长的疤,一直从眼角延伸到下巴。他摊位里的骡马也不算最多的。
但小翠在旁边仔细观察了,发现他这里的骡马是最干净的。每次有牲畜拉了屎,他会第一时间将粪便清走。
等到对方接待完上一个客人,小翠站到了他面前。
“...我要卖一辆马车,你这里收吗?”
她黝黑的眼珠子盯着对方,紧紧抿着嘴角,虽然看上去瘦小,但莫名会让人联想到塞北疾风中的劲草。
那汉子觑了她一眼,“小姑娘家家的,不要在外面乱跑,赶紧回家。”
小翠看对方不信,干脆回去找夫人。将事情这样那样复述了一遍,最终还是由夫人出面。
裴夫人跟着小翠到了她说的那家摊位,发现这里的牲畜果然毛皮都很干净,眼神清亮,看上去精气神很好。
她轻轻福了个礼,对方顿时变了脸色,向后退了一步,也轻轻作了个揖。
裴夫人心下稍定,这摊主是个见过世面的。忍不住给了小翠一个赞许的眼神。
最后,他们的青布马车,连同瘦马,一共卖了八两银子。比刚刚那男人给的价高出一倍不止。
有了钱,家里的窘境暂时解除。
但小翠是个实心眼子的,她说过,不能让夫人亏,就一定得给夫人把钱挣回来!而且,还要把夫人的马车赎回来!不!她要给夫人买更好的马车!
有了动力的小翠,干活儿更有劲儿了。
白日,将家中琐事全部做完后,小翠禀报了夫人后,就去外面溜达,各个集市都去。
她之前在村里长大,对县里的物价都没什么概念。去集市逛,一来可以了解行情,二来可以看看自己做什么能赚到钱。
一日,去逛早市的时候,她发现有人挑了小半框的鱼干在卖。小翠顿时动了心思。
她在村子里的时候,上山下湖的事没少干,自然是会捉鱼的。捉鱼又不要本钱,她何不也捉了来卖呢?
有了想法后,小翠也不溜达了,跑着回了青鱼巷后,就开始在院子里鼓捣。
想着要多网鱼,还是渔网更好,不过去集市上买,一张好的渔网要几十文钱,太贵了。
小翠从马厩里找到之前拉马用的缰绳,想起从前娘说的,用盐水浸泡了之后,再用冷水泡一遍,阴干,就能增加绳子的韧性。
中午做好饭之后,裴夫人见了,小翠将自己的想法一一告知,得到了对方的支持,不过嘱咐她一定要注意安全。
“...小翠,下午我要去趟驿站,你...你在院子里的时候,多听着点阿郎房里的动静,我很快就回来。”
小翠使劲点了点头。
对方离开后,小翠不顾正房炽热的阳光,直接搬了个小子,坐到了小少爷的房门口,一边竖起耳朵听里面的动静,一边编渔网。
房里像往常一样,没有丝毫动静。小翠以为少爷在睡觉,放下心来,专心编手中的渔网。
正当她完全沉浸于手中的活计,房内突然传来一声响亮的瓷器碎裂声!与此同时响起的,还有一声沉闷的“噗通”声!
小翠反应极快,扔了手里的绳子,“砰”地撞开门冲了进去!
她的身后,大片的阳光洒进了潮闷的房间。
除了刚到家的那一次,这是小翠第一次进小少爷的房间。
但她根本没心思观察四周,直直穿过廊堂上挂的灰布帘子,进了里间——里面的情形让她下意识脚步一顿!
只见一只碎裂的陶瓷壶躺在床头不远处的地面上,被砸得五分四裂,而脚踏旁的地面上,一个穿着里衣的孱弱身影背朝上,苍白的手正努力试图向前伸去,凌乱脏乱的头发将他的面容全部遮了起来,露出的手脚瘦到皮包骨头。
小翠赶紧走了过去,急道:“少爷要喝水怎么不叫我?摔得疼吗?”
她一边着急地说话,一边不顾对方的挣扎,蹲下来将人拦腰抱起。
靠近对方的刹那,一股重重的血腥味和尿骚味扑鼻而来,小翠下意识屏住了呼吸,不过只一瞬,就忘记了其他。
怀中人的重量,轻得让小翠一愣。
“...你、你放开我...放开我...”
裴景明徒劳地伸出鸡爪子一样的手指,试图去够他好不容易摔碎的瓷壶,却眼睁睁看着它们离自己越来越远。
他竟然——连一个小姑娘都挣不开了......裴景明狠狠闭了闭眼,内心死灰一般,整个人也如同再次死去一样,一动不再动。
小翠将人轻轻放在了床上,仿佛对待一尊易碎的瓷器,不敢用一丝力气。
昏暗的房间里,她完全看不清对方的面容,凭着感觉,将对方杂乱的发丝轻轻捋到一旁。
开口的时候,声音也不觉放的更轻更柔:“少爷等一下,我去帮你倒点热水。”
说完,“咚咚咚”跑了出去。
裴景明静静睁开眼,望着晃动的帘子,眼神如死水一般。
他刚刚已经用了全部的力气,此刻再没了重来一次的“机会”。
小翠很快就回来了。她将水端到床前,才发现屋子里太暗,她连少爷的嘴在哪都看不到。
想起娘亲当年卧床那会儿,大夫说病人不能老闷在屋子里,只要不受风,其实没什么大碍的。
几日阳光好得很,还没风,她摸索着将水放在了桌上,嘴里一边絮叨着“少爷的房间太闷了,该透透气”,一边擅自去摘窗户上的挡板。
裴景明根本来不及阻止,大片晕黄的光透过窗纸,洋洋洒洒撒了进来。他很久没见光,下意识用手背挡在了眼前。
“你——”
“帐子里是不是也很闷?少爷,我帮你绑起来!”
“你——”
“现在是不是好点?”小翠站在床前,歪着脑袋去看床上的人。
裴景明慢慢睁开眼,在影影绰绰的光晕背景中,一个瘦小的轮廓逐渐显现。
那是一个看上去不大的姑娘,可能和他某个堂妹差不多大,五官秀丽,已能看出未来貌美的雏形,此刻正眼睛圆圆地看着他,瞳孔黑白分明。最重要的是,他在那双眼睛里,没看到任何他所熟悉的同情、怜悯。
裴景明不由愣住了。
小翠好奇地打量过去,等少爷将手慢慢挪开,她的眼睛变得越来越大,小嘴也越张越大——
她竟不知道,小少爷原来是这么好看的一个人!
小翠痴痴地盯着对方,从他如远山般清俊的眉眼,到他挺拔利落的鼻梁,再到他唇峰清晰的嘴巴、刀锋般棱角分明的下颌线...竟像是从画中仙境来的仙人...
那一身病气,丝毫没能遮掩他如玉如华的气质,反倒像给他氤氲了一层朦胧的屏障,叫人看不清,不敢近。
“你是何人...”裴景明率先回神,看着这个陌生的姑娘,微微皱着眉问道。
如果不是对方,他此刻已经“成功”了。
小翠赶紧收回目光,结结巴巴道:“少...少爷,我是小翠...”
话没说完,夫人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小翠?阿郎?”她扶着廊门,微微喘着气,显然回来得很急。
小翠呆呆看过去,发现夫人正惊疑不定地看过来。
她讷讷开口:“夫、夫人,少爷要、要喝水...我给他倒水。”话说得结结巴巴,好似犯了错的孩子。
☆、第 5 章
小翠这时才想起来,秋夕姐姐曾和她说过...少爷除了夫人,谁都不见...
她不仅闯了进来,还没经过夫人允许,干了这么多事...
小翠顿时感到非常不安,偷偷抬眼看夫人,却见对方看清房内情形时,突然扑到了少爷床前!
“...阿郎!你、你干了什么?!”说话间,已经带出了哭音。
小翠愣愣地站到了一边,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夫人该责怪她的不是吗...
三个月了,裴景明脸上第一次闪过痛苦的神色。
他本苍白的颜色,因为眼神中这一抹浓重的痛色“鲜活”了起来。
他嘶哑着嗓音,像被猛烈击碎的玉石,分崩离析又痛苦不堪对着自己的母亲,近乎祈求般道:“娘...让我去吧...这样活着...不如跟着祖父和父亲兄长一起去了...您也少去许多拖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