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耀东痛苦地咆哮:“我曾经是个锦衣玉食的王爷啊!大清国完了,他们就把我的一切都拿走,凭什么?我现在只是想把我原来就有的一切拿回来,有错吗?”
庄景站了起来,与他比肩而立,直视他的眼睛沉声问:“那就能认贼作父吗?”
这句话让何耀东沉默了很久。
就在节奏要断了的时候,何耀东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说:“你这样的人,也懂什么是君臣父子,什么是忠孝节义吗?”
他把手抬起来,指住庄景的鼻子:“你不过是个在天桥卖艺的下九流的戏子,如果大清没亡,又怎能轮得到你来对我指指点点?”
何耀东这时似乎也动情了,眼睛变成猩红色,纠结和痛苦不经意间流露出来。
这句话和这个眼神似乎刺痛了庄景,让他不由自主地倒退一步。
他一退,现场的工作人员已经轻嘶出声。原来庄景脚下穿得是薄底布鞋,碎瓷片扎了进去,血已经透过布鞋染湿了拇指大小的地。
何耀东说:“你走吧,我欠你的东西,等我拿回我该拿回的,十倍百倍的还你。”
王元红笑了:“你们这些王公贵族,总以为天生高人一等,把我们这些穷苦人看成阴沟里的臭虫。可现在是民国了,就是吸骨敲髓也轮不到你了。”
“欠我的你也别还了,日本人的东西,我嫌脏。”
“今日你我割袍断义,永不相见!”王元红挺直了脊梁,走出了院子,血点如梅花洒了长长一路,显得触目惊心。
等他消失了,绍祺才呆呆地坐下,良久,一行眼泪才从他眼角顺着脸庞流下。
“cut!”屏幕变黑,片段结束。
对准导师的镜头里,金竑面无表情,除了眼眶微微泛红。
在镜头看不到的地方,他的手死死握住佛珠,红线缠绕在手掌上,切割出苍白的颜色。
他熟悉庄景,更熟悉掌上红。这样的角色是原来的庄景无论如何也演不出来的,能演出来的只有另一个人。
三分钟后,何耀东和庄景上台,观众们报以热烈的掌声。
看到观众,何耀东想去扶庄景,却被他婉拒了。他步态自然的走到台前,丝毫看不出有受过伤的痕迹。
主持人先关心地问:“庄景,你的脚怎么样?”
“包扎过了,只是小伤。”庄景回答。是真的不觉得有什么事,小时候练跷,用白布裹住脚面,全身的重量压在拇指大小的木片上,在砖头上一立就是两个时辰。那时候受了那么多伤,以致于现在他都觉得没什么事值得喊苦叫累的。
“让我们用掌声再一次感谢助演嘉宾庄景的付出!”主持人倡议,观众们再一次热烈鼓掌。庄景在掌声里恭恭敬敬地朝台下的观众鞠了一躬,掌声更是响的停不下来。
在庄景看这只是对衣食父母的感谢,在何耀东看,这就是抢了自己的风头,让主持人完全忘记了他这个主角的存在。
他也不想是自己的摔杯子才让庄景受伤,心里又给庄景记上了一笔。
影后吴念薇先评论。她擦干了眼泪,给了很高的评价。不过不知为什么,她有意忽略了庄景,而是把溢美之词都给到了何耀东。
“耀东和我也是老熟人了,这个剧目让我看到了一个成熟演员对演戏的投入和该有的激情,我在你身上看到了一个末路王公的无奈和对国家的大爱,你让我相信了绍祺这个人物,谢谢你!”
“袁可为导演。”主持人点名。
“这个剧本,我不满意。”没想到袁可为第一句话就是批评。
“耀东你表演的太用力了,可以看出来你有激情,但是这种激情与绍祺这个人物的身份和想法是不符合的。你想表达的东西太多了,爆发太早,导致前面的节奏乱掉了,一直到了最后,你才入戏,这点上你要感谢你的对手,如果没有庄景,这出戏可能会演砸的。”
“至于庄景,你比我想象中的帅。”袁可为这句话一落地,观众都笑起来。毕竟最近仙君表情包刷屏,大家一下就想到了那些狰狞的表情。
庄景也笑了,桃花眼一弯,露出了一对小酒窝。
“特别是你的眼睛,眼神,你的每一个眼神都非常吸引人。而且你肢体的感觉是对的,你让我感觉不像在演,而是你就是民国年间这样一个唱鼓书的艺人。如果有机会,我们以后是可以合作的。”
袁可为是当今电影界有奖项又有票房保障的知名导演,他这句话的分量可不一般。
现场掌声雷动。
庄景说:“谢谢导师,以后有机会我们一定合作。”
以掌上红在戏曲界的地位,他和谁说出这句话,对方都一定大喜过望,倍感荣幸。但庄景却不过是个全网黑的小艺人,这句话就怎么听都有些不自量力了。
现场很多演员一边羡慕嫉妒,一边暗暗鄙视庄景顺杆爬。他身边的何耀东的脸更是铁青,险些要藏不住自己的情绪了。
“王小安导演,这是您原来导的戏,咱们王元红的原演员萧明冉老师也在现场。您是怎么看这出戏的呢?”
王小安说:“王元红这个人物啊,虽然出场只有短短三集的时间,实际上却是一个很有戏剧张力和魅力的人物,在绍祺发生转变的关键点上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从这个角度来看,我觉得今天的片段是成功的。
一个身份高贵的王爷,竟然和下九流的戏子倾心相交,而且王爷反而还需要戏子的接济,这就造成了身份的冲突和错位感。我这两个人物在这段关系里其实有原型,就是贝勒载泓和名伶掌上红。”
庄景:……
金竑:。
他看向台上的庄景,他没什么表情,唇角还带着微笑,猜不出情绪。
庄景心想,载泓和绍祺可完全不是一类人,载泓不会让自己落入这样悲惨的境地。即使不幸落难,他也可以在任何情境之下找到生活乐趣。如果他住在绍祺那小院子里,他也一定会在小院里种满花,再在屋檐下挂上一对儿蓝靛颏和红靛颏。
王小安接着向观众科普那段过去的历史:“载泓对掌上红有知遇之恩,两人青梅竹马,情投意合。前清灭亡后,载泓投靠了日本人,掌上红愤然与他绝交。直到1943年,载泓秘密党人的身份暴露,被日本人残忍杀害,掌上红才明白载泓的隐忍和大义,又冒着生命危险到城郊为他收尸立碑。所以你们看,即使下九流的戏子也有大情大义。”
一向是cue到他才发言的金竑主动举起话筒:“王小安导演这话说的不对。”
王小安脸微微一僵,但很快又调整过来,真诚发问:“怎么说?”
金竑说:“掌上红是杰出的京剧艺术家,戏子、下九流这样的词语,对他是一种侮辱。抗战时期他闭门教学,为学生创排了多出反应战乱之苦、体现爱国之情的戏。就算不为载泓埋尸,他也是当时爱国艺人的典范。”
庄景微微惊愕,目光投向金竑,心想这小子还真不错,没想到七十年后也还有这样懂他的人。
主持人打圆场:“看来金老师还是掌上红大师的戏迷。”
金竑颔首,并不否认。
主持人顺势问金竑对这出个片段的看法,金竑说:“王爷真傻。”
然后又转向庄景,把目光落在他那双不笑而含情的眼睛上:“庄景,你让我想到了一个故人。”
第7章
《末代王公》后面还有另外一组表演,节目录制一结束,金竑立刻起身,往演员休息室的方向走。
袁可为拦住身高腿长的男人:“今晚要和明冉一起吃饭,你别忘了。”
金竑点头,扣上西服纽扣,步履匆匆的走了。
萧明冉的目光一直追随着金竑。金竑曾经一手挖掘自己,并把自己捧上巅峰。他比谁都更清楚金竑的个性,表面上是个随和亲切的人,会玩会吃会生活,骨子里却十分疏离冷漠。
触了他逆鳞的人,再花多大心思去修复关系和接近都没有用。
萧明冉抿唇,他就是为了金竑才来参加节目的。即使他连一眼都没有多看自己,自己也不会放弃。
萧明冉下意识地追赶了几步,想到金竑的性格又还是停下来,走向袁可为。
金竑找到助演休息室的时候,工作人员告知他,庄景演完以后就离开了。
金竑还是进入了那间休息室,坐在庄景曾经坐过的沙发上,目光看向小垃圾桶,里面只有爆米花和奶茶的空包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