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是对鸦祁吼的,可他举止并无惊恐,更多是无奈,他推开祁,手执华钗攥着两片质感不怎么好的粗布衣角,无端端笑了起来,那笑声粗哑难听。
顾念忽的想起从前人在醉年街里,陈然叼着包子骑着车的逍遥姿态,难以联系,此人与陈然为前今两世为一人。
他心道:“宋锦年要祁送阿然,遇上了什么还是出了差池?”
像是自有回应他的话似的,纸折的扇子跌落,发出声响,房内一妖一人与顾念迅速望向厢房之外——影子,鞋履覆上竹木,以桥代路,桥边红光乍起,连湖中跃起的鱼摆尾皆显得妖气。
那人的影子渐近门口,纸扇在他手中一遍遍敲击,人转了身入了门——宋锦年,不,应是这个时间点的木匠、顾念陈然二人的师傅,宋锦年。
真是丝毫未变,顾念退到一处暗地,立于床侧还能察清局势。
此年非彼年,此时倒更像传说中的年兽大妖,红袍晦暗,嘴角挂着讥讽之意。陈然一见他来瞪大了双眸,奋起挣扎着嘶吼:“我师兄呢!咳...你...你把他怎么了!”
“阿念,夜凉,他睡不安稳,我施了个小法让他好生歇息罢了。”年缓缓道,祁立即起身为他擦拭了座位,待他落座,才又讥笑:“怎么?徒儿还怕为师伤他?”
陈然自是不愿不语,他愤恨道:“哼!你卑鄙!师兄受你蒙蔽,你竟妄想...妄想...啊!”话未说完,年竟是烧灼一符扔向陈然的胸腔,那股火由红转乌,受人控制,只烧灼血肉。
年为自己热了一盏茶,那股子牛乳茶腥甜味儿与血肉腐烂搅匀了,不是常人能忍受。
顾念听他道:“蒙蔽?我早已蒙蔽他轮回几世,我是痴心妄想,他休想逃离我半步,你一皆凡人,自顾不暇,若不是我要那叶氏有用,你也不至苟活如今。”
“啊啊啊啊!”陈然自是受不住此等折磨,他咬着牙却也不愿妥协,只道,“你!你与魔族合谋,杀我爹娘,夺柳杏魂魄,陈某便是深深记下,呵——早该料到如此,怪我愚笨,竟真以为你是个木匠,妖魔未有什么两样!”
“哦?”年听言至此,自觉听了笑话,他道,“徒儿确实愚笨,否则你当为师无缘无故送个玉佩与你,人族生死并无什么异常,你们?只是蝼蚁。”
他说罢起了身,悠悠出了房门,鸦祁化回原身渡鸦,嘶鸣凄厉,于房梁之上盘旋几圈,雾烟四起,房外红光掀起,火舌灌入厢房之中,攀上陈然残缺的四肢。
顾念虽知这只是记忆,记忆已成事实,符咒烧不灼,术法不起,便出手去扑火,原是他妄想救起陈然,他站的地方对着年的影子。
火光之中陈然未曾求生,他只桀桀发笑,道:“咳...好一个...好一个蝼蚁,师兄也是人,那你当他作什么?你饲养的蝼蚁丝雀?哈哈哈哈你痴心妄想罢了,师兄何等的谪仙,你一介妖魔怎能与他相配!哈哈哈哈——”
那火霎时更烈,顾念亲眼见着他葬身火海。
...
神魂出了流光,顾念面如死灰,转身不愿去看宋锦年一眼,他强忍着崩意出了门。
一路赶往来时竹木楼阁,顾念心慌,他不知,他到底是在惧怕陈然真的死于火海,还是宋锦年真的烧死了他。
什么叫做蝼蚁,什么是人命不管天?什么是妖魔合谋要叶柳杏陈然死?什么是你早已蒙蔽我轮回数载?还是你从魔族出身,本质带恶?
那只虚境里的锦囊,它的主人第一个入了年兽的胃。
——木匠宅邸
算算时日,此院不过几日未有人归来,灰尘倒是没有的,顾念落于房檐,垂眸轻蔑一笑,他有理由相信,哪怕是落了雨也未必会打湿这院内砖瓦。
这院子修的其实不久,年份怎么看来的也是从前跟着朱砂前辈学的,虽不说是精通,细细去看还是能显见。
专门给他与阿然修的。
妖族构造新居,墙院落脚之处会顺着撒一路银色粉末,照在月光之下如同千媚的胭脂。宋锦年是醉年街之主,连房檐上都洒了个遍,生怕有道行的肉体凡人瞧不出这是妖府。
好个大妖,若是当真,那今夜与他了断罢也!
他入了院子,却被裹于月下,一道白衣立于树下,道:“阿念,你当真要与他断了?”
☆、死嫁(二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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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树繁花烂漫开遍,无风而起只在月下层层泛涟漪。
算是本能的无忌,顾念意识到此间他又入了虚境,苦笑:“我才说疑惑,你便来了。”
树下一人正衫鲜红,一袭白衣在外,长发四散,负着只靛蓝长剑,那剑柄在他发间红的突兀。大红穗子连着“叮铃”几声琉璃声响。
只在松柏密林之处可听闻的空竹敲击声,响在顾念耳廓,他带着仙逸,如面铜镜般对着自己。
“阿念,你断的了么?”那人满面愁绪,似在为事踌躇不决。
“我不知道。”顾念定神作答,往前几步思来接上一句,“福神大人。”
他未曾料到今夜来此,即刻便又见着从前的福神——虚境里入魂、梦境中入昧、醒来只觉惊诧的一模一样。
见此时福神心绪紊乱,顾念思索——他方才明明还在院中,此地虚境应是一如从前一般,是犹存于仙逸剑身之中的记忆。
可仙逸维系的虚境繁多,以至于此境又是哪一段时间点,他不知。来之安之,遂默念:“兴许还能知道些我过往不知的。”
将夜月下,瞧见自己也是怪诡异的,顾念恍然心悸:“福神如此,那我是谁?是伪造品还是复刻?”
夜风凉,他在空气里嗅见往日虚境里福神的淡茶气,福神的身上没有什么关于人间的香火热意,反倒是淡淡的清冷寡淡,却又没有攻击性,像是舒展开来的山河眉梢。
二人说是一人又不是一人,说像又不像。
骤然颅内痛楚,顾念不禁踌躇,抿唇负剑,由是站定在长藤之上,道:“原来旁人见我如是。”他觉出自己如今照了面铜镜,而他自现来,满眼无畏,福神比他多了副悲天悯人的神族愁苦之意。
极不和事宜,脑海中忆起高高在上的年大人满心欢喜匆匆,顾念苦笑:“分明我们只是相似...”
还是冬季,已不知究竟是神族如此还是长藤如此,雪的寒冷仍旧卷裹着万物苍生般。
“断什么,你是问我还是问你自己?”顾念麻木地板着脸,撑着长藤枝干坐下,于他身旁,福神望着闲云缭绕的雪峰双眸木然。
两个人不在同一时间。
顾念心中比谁都了然,这是残留在仙逸剑刃之中的虚境记忆,虽不知有何用,但揣测从前也无意义。他轮回生前是福神,死生反复后也是福神,是不争的逃不脱的事实。
他侧头望着“自己”,难得松了神情,自说自话:“我想你同我一般,不喜欢被欺骗,不喜欢被瞒着。”
福神怔怔开口:“他瞒我。”
“...”顾念愕然,他接不上话,扯下剑鞘一只锦囊一对琉璃,落得一个自讨可怜,“巧了,不记苍穹数载,他瞒你,如今也瞒我。”
“兄长!”气息相通,福神从不知哪座神峰收回视线,顾念与本源一同望去声音来源——墨色仙君抱着栽花的琉璃瓶子跑来,赤红着面焦虑种种。
一魂一人皆有心悸,来的是灾祸。
于顾念而言,煞神这一唤,唤惯了。
从不知何时起,他顾念的记忆与本源身为福神的记忆死死混在了一处,从前为人相依为命,后日飞升为神长相守长相候,天降福神伴有灾祸。
“我在。”他本能有了着落的习惯,循声去应,一开口又记起自己身在虚境,仅是一缕游魂窥见往事罢了。
灾祸奔走而来,顷刻一跃,立于福神身旁。一把手上去扯紧兄长的袖子,一手紧紧揣着琉璃,语气满是担忧:“兄长!你同我走罢!去几界之外,去无边桃源,离开这污垢之地——”
“灾祸,今日之事,我难逃其究。”福神酌饮一盏茶,叹了声气继而作不出声。
“凭什么!明明你已是仁至义尽——”得了回应,也不知是墨色衣袍渲染的还是何故,灾祸玉雕的面皱得更甚,他攥紧了琉璃瓶柄,咬牙:“自你执意要带他归于神族之地,我就说过,那只小兽,终会害死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