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从佑抬眼看着冯美玉,有些不解。
“顾琅当年替你上树,必然只有一只手里有。因为他是单纯年少,想与你顽皮,想与你做游戏。”冯美玉一扬嘴角笑了,“这就是我与他的区别。朱从佑,你能明白吗?”
朱从佑眼眶红了:“你怎么会知道这些事?通天彻地了?还是求神佛相告了?”
“因为我有一颗玲珑心。”冯美玉狡狡地笑着,“我看人特别准。”
又有些窘迫地说:“虽然是比不上万岁爷。但比之常人,我不输的。”
又替他把一个枇杷剥了皮,递过去:“这个绝对很甜。”
朱从佑狐疑道:“你怎么知道?你吃了?”
冯美玉咧嘴一笑:“没吃,但是你心里甜,所以这枇杷也甜。”
朱从佑那张波澜不惊的脸上,少有的浮出了一些青涩神情:“快闭嘴吧,龙椅的事我不罚你,够了够了。”
冯美玉像是听到什么稀奇话:“你当我怕你罚么?”又低低笑起来:“你要将我杖毙,我都不怕。”
冯美玉低头先咬了一口枇杷,那张明媚的脸孔旋即变得扭曲:“万岁爷,龙体要紧,那些话听听就好,果子还是别吃了。”
朱从佑被他彻底逗笑了:“你真的不好看。”
冯美玉缓了半天,面色才转好:“你这话当真违心。万岁爷挑个宦官都还要看脸呢,寻个侍寝,怎么可能找不好看的。”
“你对朕的宦官如此上心。”朱从佑面色不太好了。
“他们最了解你了,你一举一动他们都了解。我要跟他们学习啊。”
朱从佑将信将疑地盯着他,“是吗?”
“你废话真的好多。”朱从佑调头就走,脸上却是藏不住的笑意。
第57章 刁民冯美玉五
公事聊完,顾琅没有立即退下,还在下首坐着。
“怎么了?”朱从佑有些意外。顾琅几乎没有这样主动留下的情况。
“‘颜如玉’万岁爷已经见过了吧。如何?”顾琅似笑非笑,不太敢开他的玩笑。
朱从佑睨他一眼:“你把我那两颗珠子毁了,还好意思跟我提这些事?不怕我真的将他杖毙?”
顾琅闻言笑了:“万岁仁厚,断不会做出这样的事。”
两人一阵的无言。
这次极罕见的,是顾琅先开口了。
“这些年,你我都过得不易。无论你与我做君臣,还是做兄弟,我也都希望你能……有些事,我不是故意伤害,是我实在无法……”
朱从佑低下头笑了:“你不必自责些什么,我也没有怪罪你的意思。你我之间隔了太多东西,无法割裂。我是感念你的,可是当我遇到冯卓瑜,我才知道,原来你我之间,也不是那么互通的。”
顾琅抬头看他,端着茶盏笑了笑:“万岁爷能展颜,我们都会很欢喜。”
朱从佑再抬头,豁达地说:“也许是嫡庶终究有别吧。好比你和沈子兰,你们都是骄纵的,蛮横的。可我和冯卓瑜,却与你们完全不同了。这无关门第高低,也许是一种与生俱来的脾性。”
顾琅闻言抬头,目光里带着许多不解。
朱从佑也不勉强他理解:“罢了,你早点回府吧,有人在等。”
顾琅听到这句话,眉眼都明亮了起来。他思忖了一下,说道:
“无关嫡庶,当年的四殿下在我心中,就是先帝最优秀的皇子,只是没有一个好机遇。其实当年上京伴读,圣旨下来,我本是不愿的。直到我跟我爹因着事情偶然入京,我去国子监听了一次墙角。当时就倾慕于四殿下的才学了。”
朱从佑嗤笑一声:“这话说得妙啊,倾慕的是才学,不是别的。”
顾琅立即回道:“当然,彼时四殿下龙章凤姿……”
朱从佑赶紧蹙起眉头:“够了够了,快滚。我不想听这些。好一片忠心,你是最近手头紧,想涨俸禄?”
顾琅笑着退下去了。
朱从佑继续坐在案边呆滞,神游着。
这时,冯美玉进来了,眉眼低垂着,一点平时的顽皮都不见了。
朱从佑心生疑惑:“你怎么了?”
“我马上出海。”冯美玉也不坐下,就远远的站在房中。并不看他。
这一去就是几个月,朱从佑语气立马急切起来:“朕不是说了让你别去?非去不可?呆在大内有如此无聊?”
一连串的质问,倒是把冯美玉问得发懵。
“你是在怪我?怪我没有陪你?没有给你名分,没有官衔,还是没有爵位?”
冯美玉惊诧地抬头看他,出口却是有些怅然:“万岁爷几时如此咄咄逼人?”
冯美玉仰着下巴走过来,自顾自地拉了把椅子与他相对而坐。
“你口中叫着万岁,行为并没有半点尊敬。不如不叫。”朱从佑有点动气。
冯美玉脸色也变了,阴着脸道:“我还有更不尊敬的,你不清楚吗?”
“我是图你那些?”冯美玉起身站在他桌前逼视着,显然起了怒。
朱从佑还没见过他在御书房这样撒野,便厉声训斥道:“你知道这里是哪里?”
“御书房,如何了?”冯美玉毫不畏惧地回他。
朱从佑也怒视过去:“那你现在这行为,你觉得该有吗?”
“顾琅已走了一盏茶的功夫,你为何还在这里呆坐!”冯美玉绕过桌案,站到他旁边去。“不知道我在等你?”
接着钳住他下颌,迫他抬头,问道:“你们刚才在聊什么?已聊完了为什么你不走,在回味?回味他的一举一动?”
朱从佑觉得受辱,怒道:“你放肆。”
“我还有更放肆的,要试试吗?”
“冯美玉,这里是御书房!你发什么疯!”朱从佑一把打开他的手。
冯美玉终于沉默了。接着,怒气冲冲地疾步出了御书房。
“你给朕站住!”
冯美玉显然是不听话的。
朱从佑长叹了一口气,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要招惹他。朱从佑捏紧了拳头,一下砸在桌案上,还是箭步追出去了。
外面绢纱宫灯一盏盏地亮起,宫人稀疏。
冯美玉今日穿的是什么来着?一时混沌,竟有些想不起来。思及此处,朱从佑又有些愧疚。
他会去哪里?
这么些天他都宿在自己的寝宫里,应该不会出宫。难道是去了御花园往东的水榭?两人倒是经常去那处散步。
正寻找着,雨滴开始一滴一滴打下来。
朱从佑心中更是烦躁了,他匆匆到了御花园附近的水榭,焦急地四处寻看,却是四下漆黑,宫灯稀疏。
朱从佑在心中暗暗责怪自己,就不该节约宫里用度的,不仅宫人少了许多,现在连灯都稀疏了。一转念又觉得自己荒唐,这些晚间根本没人来的地方,又何必浪费灯烛呢,有这银子不如操心到老百姓身上。
雨势渐渐大了,水榭之外被雨幕隔绝,只有淅淅沥沥的雨声。远处视物也不太清明。渐渐地也有些凉意袭来。朱从佑自嘲,堂堂一国之君,在这宫里的水榭,为了一个黄毛小子焦灼着。
正兀自叹气,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了:“你来做什么?”
朱从佑立即循声看过去,冯美玉倚靠着廊柱而立,神情还是很不悦。
“我跟顾琅只聊了公事。”这语气中还是有些倨傲,朱从佑确实拉不下脸。可他暗自地想,一直都是冯美玉腆着脸来巴着自己,似乎自己已经习以为常了。
冯美玉少有的没接话,只从鼻中发出了一声嗤。
朱从佑蹙眉道:“……聊了两句关于嫡庶的。”
冯美玉还是没抬头,约略是都听到了,就看自己有没有照实讲。
“还聊了两句关于你的、关于我和他的过去的。但是我已没有那种念想了,只待他是普通臣子、挚友、至多兄弟。”朱从佑抿了抿唇,又往前走了两步。
“我知道你在等,但我没立即回去,不是因为对顾琅还有什么念想,而是一直在想嫡庶区别,这可能是我与顾琅的心境完全不同的根本原因,或许从前也是如此,只是我没意识到。”
雨势越来越大了,天边青虹闪过,突然炸了一声雷。
朱从佑不自觉跟着颤了一下。
冯美玉这才终于抬了头:“万岁爷竟然怕打雷?”冯美玉哂笑一声,“九五之尊竟会怕雷声?真是笑话。”
这句话讽刺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