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夕婉继续手上的抄写,一页纸上渐渐满了字,应答道:“驸马说是失智,其实也还聪明机敏着,她不喜欢我们去限制她的自由,常常摆脱哑叔对她的看顾,溜出院子玩耍。哑叔为她准备了一盒的铃铛,她老是故意弄丢,如今只剩下半盒了。”
宣城忽然明白昨晚舒殿合为什么会把铃铛给她了,那一句“你是我的妻子,这个送给你。”恍若还在耳畔,她还以为……
现在看来自己不过是个帮她藏铃铛的工具人罢了,宣城怅然若失。
“那她没有铃铛,不会出现什么意外吧?”宣城突然担忧了起来,问道。
“至今倒也没有发生什么危险,总是能平平安安出门,平平安安回来。”冯夕婉安定她道。
“原来如此……”宣城松了一口气,决定配合舒殿合藏好她的铃铛。
宣城再次端详眼前的冯夕婉,她与冯正是同父同母的兄妹,容貌与轮廓不乏相似之处。
但冯夕婉的五官要比冯正精致许多,也秀气许多。
冯正是风度翩翩佳公子,行为放浪中又带着守规,而他的妹妹一眼所见,便知平时家教甚严,是那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闺秀,一举一动都带着端庄优雅。
宣城托腮手指敲了敲自己的脸颊,回想她对自己说过的话,当时她救舒殿合的时候,舒殿合的身份还未暴露,像她所说在路边捡到的舒殿合,之后又把她藏在自家的庄园养伤,也没有把救舒殿合的事告诉自己与舒殿合更为熟悉的哥哥嫂嫂。
无论怎么想,这样随意收留陌生男子,都不会是一个寻常女子敢做的,她不怕万一被人知道这些事,会毁了自己的清誉?
理由,一定有一个理由,让她不惜代价的这么做。
而且按冯正过去所说的,他家里母亲管教儿女十分严格,又怎么会让一个清清白白的女儿流落在外?她怎么能一直逗留在这里呢?
宣城一开始便觉得这女人对自己的态度有点奇怪,经过一番琢磨,她心里逐渐有了初步推测。
“你一个大小姐……”她犹豫着要用什么话头引出自己想知道的讯息来。
冯夕婉一顿道:“丞相府倒了,哪里还有什么宣城看她似乎甚不喜「大小姐」这个称呼,便话锋一转,旁敲侧击地问道:“本宫记得那时听你二嫂说过,你那时已经定婚准备成亲了?”
冯夕婉一向端庄的脸上,浮现不合修养的冷笑,讽刺道:“因为二哥的事,父亲辞官了,丞相府势颓,婆家便旁敲侧击着要退亲。
父亲让母亲过问我的意思,像这种见风使舵的婆家,我就算真的嫁过去了,恐怕也不得好,于是便让父亲同意退亲,要回了自己的庚帖。”
与宣城谈话,使她无法再专心的抄书,她索性便放下了笔。
宣城一沉默,这话让她想起一个与冯夕婉经历几乎相似的女子来——那便是她同父异母的妹妹:宝荣。
在她的九皇兄因谋反自焚后,与他一母同胞的亲妹妹宝荣自然也受到了牵连。
亲哥哥死了,母妃被打入了冷宫,原本也是掌上明珠的她。
不仅一夜之间失去了所有宠爱,而且还在父皇眼里变成了草芥,连多看她一眼都嫌碍眼。
出阁的岁数一到,父皇就将她指给了一个欲拉拢的勋贵人家,宛若一件名贵的器物一般,而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被赠予出去。连回门的时候,父皇都没有见她一面。
成亲后,她因嫌自己的驸马相貌过于平庸,所以拒绝与驸马亲近,后面婆家也发现了父皇对她的不喜,无法借她博取父皇的优待,便对她处处轻慢。
两两相厌,闹得鸡飞狗跳。好在她自己也有公主府,可以与婆家眼不见为净。
但一个人住在公主府过活,可想而知她的未来会如何孤独……
“这世道一直都是这样……”她回答冯夕婉的是虽令她不服,但又不得不承认,适合在此时述之于口的话。
这世道,女子活在这世上就必得依附一二男子,权势、地位、皓封。
甚至与其他女子的交往,都来源于男子的关系。
出嫁前,倚仗自己父系的撑腰,出嫁后,又仰望夫家的鼻息生活。
就连她也不是依靠自己的父皇,才有这高于人顶的公主之位?
有多少女子将培育一个后代视为自己的荣耀,因为那是她们唯一能够让他人等到她们真的培养出那么一个有出息的孩子之后,她们也仅能以某某氏闻名于世,连自己的名字都留存不下来,而更多的女子则淹没在历史的洪流之中。
就算有不少女子依靠男子对自己宠爱,得到了凡人望尘莫及的地位,养尊处优的生活。
但那种男人的宠爱与对畜牲的宠爱有什么区别?
杨贵妃之于唐明皇,说到抛弃的时候,还不是照样抛弃?
如长水上的浮草,没有自己的根系,只能随波逐流,任人践踏。
宣城正思绪万千,忽然听到冯夕婉叹了一口气,与她敞开心扉说话道:“公主有所不知,离开丞相府的这一路,小女都在看清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在我们乡下,放养的家猫怕跑了,所以都得给它挂上铃铛(x)
第180章 意外之遇
“以前小女一直以为自己活的清明,现在思来,才发现自己也不过与世沉浮的平庸之辈罢了。”冯夕婉似遗憾的感叹道。
“这话从何说起?”宣城被挑起兴致,睁大眼睛问。
冯夕婉原本不打算和公主有过多交涉的, 偶尔感叹一句, 哪知会引来公主的追问, 话既已说出口了, 便再难收回, 只能接着话头温吞吞说道:“小女生来为女子,如果没有父亲如果没有辞官,我或许顺遂着自己的命运,也是古今以来所有女子的命运, 长到一定年纪, 出阁嫁于一或好或坏的夫婿, 与他生儿育女, 然后看着儿女长大,看着他们重演自己的轨迹,直到年老……”
“其中或许会有所偏离,但是大致便是如此。”
“但父亲一辞官,婆家就立马敲打着要退亲,令我看透了对方所打的主意, 也霎时觉得这样被生来注定的人生索然无味。”
冯夕婉自小就听说皇宫里有位刁蛮公主, 举止一点都不像女孩, 上可爬树掏鸟窝,下可把其他小朋友欺负到哭, 母亲让她不能像那个公主一样,说女孩子就一定要温柔乖巧懂事听话,这样以后才能嫁个好人家。
可这话真的是对的吗?她照着母亲教导的话那样长大, 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女工女红一样不落,婆家还不是照样和她退了亲,也没有多看一眼自己的温柔乖巧。
而那个被当作反面教材的公主,却得到了天底下独一无二的幸福……
她并不是嫉妒公主,只是无比艳羡公主的自由与她的肆意。
因为守矩,她长这么大连一件出格的事都没有干过,双脚像是被上了枷锁一般困在内院;
因为守矩,遇见喜欢的人,从小的教养却让她在主动面前畏畏缩缩,不敢上去搭话,然后眼睁睁看着他成为别人的驸马,给予妻子她想要的温柔;
因为守矩,她小小年纪就失去了与父母无理取闹的权利,从没有看过外面的世界如何……
如今被当作反例的女孩就坐在她身边,她亦不觉得对方会坏到哪里去。
冯夕婉低头瞧了一眼自己端整并坐膝头,和宣城随意的盘坐。
甚至想像对方那样忘了自己学过的一宣城听了冯夕婉的话,不知为何想笑,这笑与高兴无关,是对世俗规矩讥讽的笑。
冯夕婉看见公主笑了,差点误以为公主是在笑她的想法出格,正想解释这是她的胡言乱语,就听公主说道:“我也曾有过这样的念头,女子为什么不能入朝为官,为将?
难道她们生来就该安分守己的嫁人生子,养儿育女?”
这个念头她在舒殿合面前提及过,也在面对苏问宁时在心里显现的格外强烈。
冯夕婉没想到公主会赞同自己的想法,由此怔了怔。
头顶的树梢枝头悄声坠下一片落叶来,兜兜转转,飘到宣城面前的草席上,引来花狸猫的注意,一个跃身跳到了宣城的面前玩弄那片树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