煊眼睫颤抖,他抬头看过了天后,迎着她半是殷切半是悬心的目光,再度郑重叩首。
“我在不应动心的时候动心,不应动情的时候动情,曾甘愿远走枯叶城,而不愿亵渎半分对少君的情意,若来日我忘记初心,天必降我最重的责罚,使我粉身碎骨永世不安。”
……
三日后,天后宣告国内臣民:早年因权宜之策,令张相亲子煊养于深宫,奚贵主崩逝前,煊冒犯天颜,本将重责流放枯叶,今念其德才双成,配与少君修宁,望之慎言、慎思、慎行,宽佐少君不可懈怠。
朝野的轩然大波,天后淡漠不过问,少君亦置之不理,久之,私议不消,但已无人敢明言论及。
少君修宁年十七_,_大婚。
圣贤殿上,轻姬夜以继日刻苦勤学。
天后渐感精力短促,欲携少君听政,更欲于少君满二十岁时传位,于是晓谕教习师傅,务必尽早令少君熟知王道及国政一干事宜,教习师傅们严谨悉心不敢有误。
但有一日,司雨英报与天后:“圣贤殿师傅们说,课后,少君在殿中哭不能止。”
天后闻言,急叫人提灯赶往圣贤殿,她去时,轻姬还在闷头流泪,师傅们皆慌得手足无措。
轻姬比以前克制多了,以前她哭起来是撒泼大哭,如今只肯坐在那儿闷声地掉眼泪,仅仅能从颤抖的双肩看出她当真是心里难受哭得厉害——天后心中有数,遣师傅们先回家去了,她挨近轻姬跟前坐着,拎过今日的讲学文册来,《君王决断篇》。
天后问道:“这很难吗?”
轻姬擦泪,低头不言。
天后再问:“哪里难?我讲给你听可好?”
“一人或一城,这里面的取舍和《王道篇》不同,可是师傅讲来,这里面有这里面的道理,《王道篇》也有它的道理,我……我怎么分?我根本就学不过来!”
轻姬是实实在在哭花了脸。
天后没急着回答她,而是取了帕子替她擦了脸:“轻姬,那天你是怎么告诉我的?你说,只要你想,你就可以做到。”
轻姬垂头捏着衣角不吭声。
“做天后,是风光,是一言可抵千军万马,但同时手上掌管的是万万数黎民生计,怎么会容易?如果容易,让给白痴来也能做。”
轻姬已经收住泪了,只是还在吸着鼻子。
“好孩子,心志坚强些。”天后望着自己的女儿,心疼有之,却不能溺纵,她抚摸着轻姬还年轻的脸庞,语重心长地叹道,“轻姬,你的眼泪太多了,我的一生,能回忆起的,只有一次痛哭,你要记得,为王为君者,心肠需要比寻常人冷硬。”
轻姬抬眼望她:“这是书里教的,还是母亲的经验之谈?”
天后含笑:“书里教过,经验上也因心不够硬吃过大亏。”
荣菲进来通传说,煊主在殿外等少君。
天后和轻姬一同出去。
夜色已幽幽,天后见煊提着灯等在阶下,问道:“你怎么来了?”
煊敬诺:“回天后,久不见少君,天色暗,我怕少君行路孤独,故此前来。”
天后点点头,朝轻姬递个眼色:“去吧。”
轻姬辞过,下阶,随煊回花荫殿去。
走在路上,煊体察入微,问道:“轻姬,你今日似乎郁郁寡欢,有何烦心事吗?”
轻姬没什么可瞒他的,一脚踢开挡路的小石子,她闷闷地应道:“哦,书里教大道理,我学得头疼,母亲方才已经开解我了。”
“有何处困惑?”
“也没什么困惑,我只是想保护你,书里教我保护天下人,这担子好重,没挑就已经觉得累极了。”她回头问他,“你说,将来我真的能当好一国之君吗?”
煊停了下来,他年少时候做少君,也曾有过这样的困惑,为什么要做一位好的君王。
“轻姬,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城楼的房顶上,危似百尺高。
像这种滑一跤就可能往下摔成饼的地方,轻姬不是很怕,她身手矫健,踩空的总不能是她,她倒是十分担心煊,煊却好像对这里很熟悉,在屋脊上行走如履平地。
轻姬看他坐下了,她抬首看看,狐疑说道:“你坐这里做什么?看星星月亮吗?今晚满天是云,什么也看不见,回去吧。”
煊拉住她手,要她也坐下。
轻姬拗不过,撩起裙角学他坐在窄窄的屋脊上。
煊伸手指前方:“你能看见什么?”
轻姬勾开拂在面颊上一绺发,她循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偌大王都,夜幕之下,满城灯火延绵不尽,她心里忽然有些触动,好久才说道:“好多灯啊。”
“每一盏灯都是一户人家。”
她不说话。
煊道:“天下百姓,确然命如蝼蚁,但若遇到一位好的君王,力保社稷安稳江山太平,微若蝼蚁的人们就能在小小的屋檐下安身立命,就能在夜里点起这一盏盏代表‘家’的灯光,就能全家人围坐在一起,不受流离分别之苦。”
流离分别……
轻姬想起很早以前的生活。颠沛流离会太厉害地折损一个人的心力,如果阿父没有那么重的心思,或许他能活得更久一些。她不禁苦笑:“那的确很苦。”
煊转头看她,轻声地说道:“这重担,你挑得心甘情愿吗?”
“本来不大愿意,但这满城灯火的样子真是好看,我就愿意了。”
煊听完,微微地笑了,张臂揽住她的肩头,安静地与她同看满城璀璨。
轻姬眼中满城浮光。
若说之前是一直强逼自己,那么从今日开始,她心中有了热血信念,她要让华音国一城城的灯火如同天上银河,繁盛灿烂,永不熄灭。
她靠进煊的怀里,抬手搂紧他,喃语道:“我要满城灯火辉煌,也要你陪在我身边长长久久。”
他眉眼里藏进万千温柔意:“好。”
(正文完)
☆、番外一
作者有话要说:奉上番外。
很浓缩的后来事共二章,应了最初文案:
“少年人是浑身反骨一往无前。
大人们会权衡损益不断妥协。
这些道理,轻姬后来才明白。”
下篇更新《圣羽宫娘娘》(又名《你叫我奸妃我不敢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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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一]
在去见帝太后之前,轻姬在静思殿待了两个时辰。
静思殿很空,其实只有司雨斐的画像,但这里是宫中禁地。
殿门打开的时候,门外一小一大两个原本坐着的人起身了。不等大人站直身姿,小的那个已经似离弦箭,欢喜着朝轻姬冲了过去:“母后!”
轻姬在殿门前站定身,她摸摸小人儿柔软的发顶,挑眉问道:“你怎么在这儿?今日不是该姜师傅教你学琴吗?”
说着,遂抬眼寻司雨英:“叔父,你这差怎么当的。”
司雨英走近前行礼:“小君听说天后下朝就来了此处,所以在殿外等着。”
轻姬再转眼看拽住她袍袖的小丫头,她抖抖袖子,示意她放手:“成澜,特地守在静思殿外,是有事要找我吗?”
帝太后还等着她,好在日月宫与宫学方向有小半段路是相同的,静思殿为清静地,不应当在门前议事,于是轻姬没做多想,举步便朝日月宫去。
小君成澜亦步亦趋跟在轻姬身边:“母后母后,你是要去见祖母吗?”
轻姬看也不看她:“啰嗦。”
“那你见完祖母去做什么?”
“自是处理政事。”
成澜似条小尾巴般绕在她的左右:“反正你什么都不干地在静思殿待几个时辰了,政务晚点处理也行的吧?见完祖母,母后不如再去看看父爵。”
轻姬止步:“你父爵怎么了?”
成澜摇头:“没怎么,只是今日煮了母后爱喝的羹汤,你要是又忙政务忙到很晚不回去了,父爵的辛苦岂不白费?父爵不爱跟母后说这些,我向来多话,由我告诉母后也是一样的。”
这小人精原来是替煊打抱不平来了。
近日实在为政事烦忧,群臣奏表阅览毕,已是夜深,只好歇在长明殿,若不是海真来提,轻姬还真不知道煊送了汤膳来,他夜夜也等到很晚,的确辛劳。
轻姬伸手捏成澜粉嫩的小脸,颇有些骄傲和感慨:“真不愧是我的女儿,疼阿父的心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