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赶路确实有些吃不消,歇一歇也好,于是在黄昏时分,她们进入落英县,温府已派人来接,听小厮说:“我们老爷许久不出丹房,听闻宋先生到了,急急的沐浴更衣,此刻正在厅里等着呢。”
宋敏闻言极为诧异:“丹房?他如今在修道?”
“是,老爷已在家修行数年,两位公子长大,家中有长房打理,他老人家做活神仙,自得逍遥。”
路上意儿问宋敏:“你和温老爷多久没见了?”
“有十几年。”宋敏低声道:“当时他和你姑妈同在扬州为官,只不过没做几年,因父亲病逝,他便丁忧回乡了。”
意儿怪道:“这期间他为何没有得到朝廷起复?”
“我也纳闷,按理说他早该复职的。”
阿照问:“是不是他自己不愿意?想想看,富家出身,如某人一样,或许吃不了苦,拿到功名便归隐,也是常有的。毕竟在外做官,长年与家人分离,不是所有人都能忍受。”
某人瞪了她一眼。
宋敏道:“我记得他当年有一身的抱负,正值蓄势待发之际,就这么告别仕途,实在可惜。”
三人说话间已至温府,从角门进去,穿过重重院落,条条游廊,来到正厅。
厅堂坐着一个四五十岁的男子,他身穿一件大襟大袖的青色道袍,头戴福巾,蓄着长须,此刻正起身迎来,口中唤道:“阿敏、阿敏,你总算到了,可知我等了多久。”
“怀让兄。”宋敏拱手行礼,接着抬眸打量他,笑说:“长久不见,你这般仙风道骨,姿态蹁跹,我快认不出来了。”
“阿敏,你如今可好,赵莹大人可好?”
“我与大人也数年未见了。”宋敏向她介绍:“这是大人的侄女意儿,这是阿照姑娘。”
温怀让待她们三人极为亲切,即便是初次见面的意儿和阿照,也仿佛他自家的晚辈,喜爱之情溢于言表。
相反,他对自己的几个孩子却显得有些冷淡。
有贵客来访,温家的公子和小姐都出来见礼,长子温璞二十有七,已成婚,妻子名唤奚樱;次子温彦二十一岁,还在考功名;三小姐温慈只有十一岁,生得孱弱,像是先天不足,脸色过于苍白,显得那双怯弱又深邃的黑瞳格外扎眼。
此外还有一位年轻的小姐,邱痕,乃奚樱密友,近日也在温府做客。
“我算着你们这两日到,派人在城门口等,屋子都收拾出来了,走,一起瞧瞧,看合不合你们的心意。”
温怀让这就要带她们去看住处,温璞不得不提醒:“父亲,还是先用饭吧,时候不早了。”
“对对对,”温怀让反应过来,忙说:“先给你们接风,阿敏,今晚一定不醉不休。”
于是众人离开正厅,穿过重轩长廊,来到他的山斋堂屋。
桌椅碗筷已备好,菜肴一碟一碟摆上,温怀让安排宋敏、意儿和阿照在他左右两边入座,剩下的人他就不管了。
温璞请邱痕坐在意儿身旁,温怀让这才留意家中还有位客,问:“这是谁家的孩子?”
“是樱儿的闺中好友,”温璞面无波澜:“前日她来,我向您提过的。”
温怀让拍拍额头:“年纪大了不中用,竟浑忘了。”
温彦嘴边扬着冷笑,温璞没说话,眼神示意奚樱布菜,谁知人刚站起来,他父亲摆手道:“有丫鬟在,不要你们服侍,各自好生吃酒吧,哪儿来那么多规矩?”
奚樱倒没什么尴尬的,眨眨眼,自己坐了回去。邱痕将众人的脸色看在眼里,心里品味着什么,垂眸不语。
温怀让高兴,只顾与宋敏叙旧,说起意儿调任庄宁县,他不住地称赞:“好啊,果然赵家的孩子都有出息,个顶个的好。”
意儿谦恭道:“温老爷过奖。”
那温怀让说:“我比你姑妈年长,你若不嫌弃,只管叫我世伯,莫要生分了。”
意儿看了眼宋敏,见她点头,便笑道:“谢世伯夸赞。”
阿照是最不懂察言观色的,自己吃个酒足饭饱,见主人家亲切,便忍不住好奇问:“道士不都住在山上吗?你们修行炼丹,真的可以登仙吗?还有道士会法术,捉鬼驱邪,你也会吗?”
温怀让闻言禁不住放声大笑:“问得好啊,我最初修行时,以为家里的人会询问一二,可他们都以为我魔障了,一个个噤若寒蝉,都不敢问。今日遇见阿照小友,我总算可以畅所欲言了。”
宋敏告诉阿照:“道教也分全真和正一,你说的捉鬼驱邪是道士在斋醮时用符箓进行的一种仪式,并非如话本里真的跑去捉鬼。怀让兄虽未出家,也不忌荤腥,但修的应该是全真道。”
“不错,我是想上山去,住在观里修炼,奈何家中总有羁绊,脱不开身。”温怀让指着温慈:“你看我的小女儿,才十一岁,她入府不到半年,娘又刚死,我哪能放她一个人在这里过活?”
此话一出,坐在席上的温家众人终于变了脸色,青的白的,好不难看。
温彦忍无可忍,不顾温璞的阻止,瞪着眼睛冷笑:“父亲这话什么意思,难道家里有人要害她不成?”
第5章
住进温府的第一晚,似乎并不十分愉快。
温怀让吃多了酒,醉得一塌糊涂。
散席时,两个小厮左右搀扶,他被架着往前走,头却仰着朝后扭:“阿敏,阿敏,我好怀念我们在扬州府衙门共事的日子,每日埋在公文里,傍晚散衙吃杯小酒,虽案牍繁重,但那是我最快活最自在的几年,可惜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
温怀让嘴里不停叨念,嗓音是哽咽的,眼眶也湿红。宋敏见他如此,心里不是滋味儿。
众人从正房出来,丫鬟们提着长柄灯笼照路,从远处望去,男男女女蜿蜒在游廊间,其中零散几点烛光,隔着明瓦的罩子,些微朦胧。
温怀让含糊的醉话渐渐远了,温璞走在意儿身旁,高高的个子投下暗影,将她笼罩其中。
“家父终日在丹房打坐,足不出户,也很少与我们交谈,今日你们来,他当真是欢喜,竟喝得大醉,还说了那么些话。”温璞轻叹道:“我们做子女的从未令他如此开怀过,想想也是惭愧。”
温彦听罢十分不屑,在前头嗤笑道:“整日板着一张脸,像是有谁欠了他。”
温璞蹙眉,拿折扇往弟弟肩膀敲了下:“你安生些,当着客人的面,一整晚没大没小。”
温彦满不在乎,扯起嘴角还想说什么,奚樱阻止:“莫要无礼。”温彦瞥他嫂子两眼,乖乖闭嘴。
意儿把一切看在眼里,笑笑没说话。
穿过游廊,各自回到各自的院落。
邱痕住在偏房,奚樱把自己院儿内的东厢房收拾出来给她住,离得近,好说话。奚樱每晚都要与她闲聊许久才肯回房。今晚也不例外。
不知怎么,今晚奚樱尤为高兴,哼着小曲儿回屋,把妆卸了,首饰都摘了,这时浴汤已备好,丫鬟们照旧退了出去。是的,温璞从来不让别人服侍奚樱洗澡,丫鬟也不行。
他取出香料和白矾抖在水中,又拿茉莉花香皂给奚樱涂抹。
“你那个朋友,邱痕,还要在家里住多久?”温璞对奚樱夜夜晚归感到不满,虽然脸上没什么表情:“她若要钱,不论多少,给她便是,早早的打发了好。”
奚樱起初不说话,低垂着眼,盯住自己染着蔻丹的指甲笑了声:“我就这么一个朋友,千里迢迢来看我,留她多住些日子都不行吗?”
温璞说:“你不需要朋友。”
语落,紧跟着一片寂静,悄无声息。
温璞低头打量:“不高兴了?”
奚樱自嘲:“哪儿敢啊。”
他笑了笑:“好吧,既然你喜欢,便让她多留几日,等父亲的朋友走了再送她。”
奚樱松一口气,扬起唇角嘀咕:“你这人怪讨厌的。”说着鞠一把水泼到他脸上。温璞以牙还牙,也舀水泼奚樱,两人打闹起来,直把木桶里的水弄了满地。
……
宋敏从温怀让那处回来时,阿照已经睡了,意儿还在灯下翻书。等她梳洗完,正和意儿靠在床头低声谈天,阿照又醒了,从外间进来,歪到躺椅里:“你们在聊什么?我也要听。”
三人客居的这个小院落,房间是够的,但大家不愿离得太远,所以还住一个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