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边的三个医护人员觉得十分奇怪,完全听不懂他们两人的对话。
其实,听不懂才是正常的。
闻靳深永远记得第一次见到闻时礼的场景。
那是个盛夏雨夜。
十九岁的白衬衫少年闻时礼登门闻家,一身透湿,浑身狼狈。那时候只有爷爷一人笑着说欢迎回家,其他亲眷全部木着一张脸,眼神十分冷漠。
尤其是奶奶,当着所有人的面说了句:“哎呀,没骨气的小杂种还是上门来了阿。”
六岁的他拉着温华裙角,童音清晰地问出一声:“妈妈,那个大哥哥是谁呀?”
温华回以冷漠和无声。
没有人告诉他答案,最后还是爷爷拉着他的手到闻时礼面前,摸摸他的头:“他是爷爷的小儿子,是你的小叔叔,快,叫一声小叔叔问个好。”
“小叔叔!”
六岁的他,可能是整个闻家除爷爷外第一个接纳闻时礼的人。
然后他和闻时礼的眼神对上。
那是一个能让他记一辈子的眼神,漆黑的眼眸里没有一点温度,锐利阴鸷,眉眼写尽生而为人的冷漠,很像古时那种死士,没有牵挂,只为赴死。
非常可怕的眼神。
以至于见到闻时礼的第一面,六岁的他就做了一整晚的噩梦,梦里全是孤狼野兽追着他咬,要吃他的肉,喝他的血。
后来,他经常能听见家里的佣人们在背地里讨论闻时礼,用的词语都非常极具侮辱性,什么“贱种”“三儿的儿子”“野杂种”之类的。
虽然他那时还小,但都知道这些话不是什么好话。
有一晚暴雨天。
他从钢琴房出来回房间,经过闻时礼房间时,听见少年撕心裂肺地呐喊,声音嘶哑,濒临灭绝。
门有一条缝。
他将单眼放在缝前,去看房间里的场景。
整个房间里都没有开灯,窗户大开着,狂风吹得窗帘呼啦乱响,借着白晃晃的闪电,他看清楚闻时礼狼狈地跪在窗前,姿势侧对着他,发了疯一样双手抱头往地板上磕,一下比一下重,额头上早已鲜血淋漓,顺着五官往下流,也没停下。
一边磕一边吼,一边流血一边用力。
也没想那么多,小小的他推门哒哒地跑进去,两只手一齐抱住闻时礼手臂:“小叔叔!痛的呀,你不要这样呀!”
少年停了,目光呆滞地看着他。
“小叔叔......”他又喊了一声,用小手抹抹额头上鲜血,“你不痛吗?”
轰隆——!
又是一阵雷鸣。
少年黑瞳危险,鲜血流进眼睛里染红白色瞳仁,唇色苍白也笑得虚弱:“我痛阿,就是痛得受不了才这样......”他说着,然后捏捏孩童脸蛋儿,“但是小叔叔没救了,小叔叔的存在就是个错误。”
“那找医生呀!”六岁的他还不懂什么是精神病,“你身体哪里不舒服,小叔叔。”
少年捂着胸口,声线嘶哑得很:“这里痛,好痛的。”
“......”他用嘴往少年胸口吹着风,一边吹一边说,“我给小叔叔呼呼,我们去看心脏好不好?”
少年苦笑着摇头:“没用的,我病入膏肓了。”
紧跟着,少年就开玩笑般对他说:“小孩儿,你以后去当精神科医生好不好。”
“好呀。”
“......”
后来,闻靳深为应一句承诺,真的成为一方赫赫有名的精神科医生,却无能为力地医不了家里那个疯狂恶劣的小叔叔。
到底还是没能完成最初的初衷。
眼前的闻时礼还是满脸懒散的笑意,对他说:“温华不会让你娶她,倒不如给我,我明媒正娶,让她给你做小叔嫂,怎么样?”
闻靳深眉心跳了一下:“你少说些废话。”
“怎么会是废话呢?”闻时礼长腿交叠,身体放松地往后靠去,“我说认真的阿,她又不和你复合,我要是娶了她的话,到头来你和她还是相亲相爱一家人。”
“......”
这他妈什么逻辑。
闻靳深深呼一口气,强压着心里的不悦,他说:“小叔,你有空还是来我医院,我给你看看,我觉得你病得越来越重了。”
“你又来了。”闻时礼笑得非常不屑,“真当自己是佛祖,要普度众生?别傻了,我没有回头路,你也渡不了我。”
那时候,闻靳深压根儿不明白那句“没有回头路”是什么意思,等后来时不时回想这一幕时,才猛地反应过来,他是对的。
这时候的闻时礼,真的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医院到了。
后车厢打开,两个男人一前一后下车。
闻靳深对医生说:“她有急性阑尾炎。”他指指时盏那张床,“你直接带她去做手术。”
医生说:“手术是可以,但是要本人或者家属签字阿,但患者现在处于昏迷状态没办法签字,你先联系她的家属来医院签字吧。”
时盏的家属。
只有席月皎和两个哥哥。
闻时礼掏出烟来抽,点完烟后摸手机出来,咬着烟含糊不清地说:“我带她妈过来,你先进去。”
闻靳深:“你认识她妈?”
“对阿。”闻时礼散淡地笑,眉眼间爬上得意色,“你嫉妒了?我认识她妈,而你不认识,气不气?”
闻靳深:“你好幼稚。”
男人都是幼稚鬼。
永远都是。
闻时礼长吁一口烟,懒得再说什么,“得了,你快进去吧。”说完就转身朝路边走去拨电话去了。
从始至终,都没有看过那个被他折磨得受伤严重的女子。
......
闻时礼讲电话时言简意赅:“把时盏她妈带医院来。”
对面正声回复说好。
隔了二十分钟左右,对面来电,闻时礼依旧还在路边抽着烟没进医院,接起来时,对面告诉他,席月皎在打麻将,听说时盏做手术需要签字只说没时间不肯亲自到医院。
闻时礼:?
他笑出声:“你就说我找她。”
“说了阿,”对面声音弱下去,“也报了您的名字,那女人说什么都不肯来,看样子像是想要钱,要给她钱让她走一趟吗?”
“给你妈呢。”闻时礼骂了句。
对面立马认错:“我的问题,闻律师您别生气。”
闻时礼将烟头碾灭在脚底,气笑了:“过来接我,我亲自去请,看她来不来。”
在这港城,能有胆子威胁他闻时礼的人,只能说还没出生。
不给钱就不来?在他这里,可没这个说法儿。
在一个小时后,黑色宾利停在一处旧小区里的茶楼前,车灯大亮,直直照着茶楼破旧陈烂的招牌上。
闻时礼一身正装,气质矜贵得不行,和周围的老败形成鲜明对比,他下车往茶楼里走,几名随行赶紧跟上去。
闻时礼进到烟雾缭绕的麻将室,空间很小,天花板也矮得很,他过高的身形像是会挤走空气似的,一进去就直接对东南位置的席月皎发问:“我的名字请不动你?”
席月皎手里拿着张八筒,也不急,慢吞吞地理着牌说:“哎呀原来是闻律师,我也没说不去嘛,就是去的话白跑一趟,我现在赢得正顺呢。”
话里话外的意思很明显。
归根结底一个“钱”字。
闻时礼凉凉一笑,单手插包懒散地踱到牌桌前,到席月皎面前,单手撑在桌沿上俯身去看她的牌面:“哟,马上要胡了。”
“这可不!”席月皎眉飞色舞,没意识到危险来临。
闻时礼直起腰身,摘下高鼻梁上的金丝眼镜,用西装一角慢条斯理地擦拭着。
擦到最后一秒,伸手哗地一下掀翻整张牌桌,麻将噼里啪啦地飞得四地都是。
周围瞬间爆出高低不一的尖叫声。
席月皎最为大声,条件反射般自座位上弹起后退到好几步远外,目光怔愣地看看满地狼藉的麻将,又看看重新低头擦眼镜的闻时礼。
擦好金丝眼镜后,闻时礼不紧不慢地替自己戴上,很漫不经心地“阿”一声,说:“不好意思,我手滑。”
“......”席月皎看着这个满面温柔笑得和善的斯文男人,差点儿就要以为刚刚的举动是她的错觉。
闻时礼踩过一块又一块凌乱的麻将,逼近至席月皎身前,笑得彬彬有礼:“阿姨,您是现在自愿跟我去,还是等会儿被迫跟我去,我这人有病的,情绪很不稳定,希望刚刚没吓到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