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无花也怜侬+番外(97)

席间的官员谈论起中西差异,“……西方人喜欢闪亮,而东方人反之,喜爱有时代感、沉郁黯淡的东西。”

“香取先生深以为然罢?雪子特意布置房间,都是按您的喜好。”

说来说去还是暗夸香取旬有品位,不点电灯,只点烛火。

“是啊,看过不少西洋的名迹,还是觉得东方的好。”香取旬看向受冷落的女人,“蒲小姐就很有东方女子的风情呢,像朱砂膏,虽是红的,却是温润、深沉,令人看不厌。”

官员们纷纷附和,唯吴祖清不掺言。

“比起在座诸位佳人,我哪有什么风情,不过寻常妇女。”蒲郁抬眸,若有似无地瞧着香取旬,“也只得香取先生抬爱。”

香取旬道:“那么蒲小姐同我饮一杯。”

蒲郁拿着酒杯起身,到香取旬的案几前跪坐下来。用香取的清酒壶斟两杯酒,她举杯道:“女为悦己者容。香取先生,这杯我敬您。”

说罢一饮而尽,再添满酒,她笑,“这杯还请赏光对饮。”

香取旬抬手绕过蒲郁的手腕,几乎贴着她的面颊,慢慢地喝完一杯酒。

暧昧涌动,明眼人都瞧出来了。香取旬身边的梅绘娇嗔道:“香取先生同蒲小姐对饮,不同梅绘对饮吗?”

“你啊。”香取旬抚了抚梅绘的脸,端起酒杯,“来罢来罢。”

蒲郁得以退回座位。

或许她自己才能感觉到,香取对她绝没有半点男女之意。他实际的想法暂且不得而知,但总不会是好意。

谈笑之间,艺妓们呈上歌舞。

其中有支出自明治时代的净琉璃《壶坂灵验记》中的歌。三味线与艺人的弹唱颇有些凄哀:“……谁曾料,鹊桥断绝,人世无情恨悠悠。

勿思量,相逢又别离,此生不堪回首。

惟羡庭中小菊名,朝朝暮暮,夜阑浥芳露。

叹薄命,如今正似菊花露,怎耐得,秋风妒?”

蒲郁往吴祖清那边偏了些,悄声讲广东话:“据说在大阪一唱这首歌,恋人就要分手。”

他好像未听见,她自觉无趣,复端坐。过了会儿,他的手盖了过来,轻拢膝盖。

“我们中国人,不讲他们的规矩。”

烛光昏沉,彼此难以看清本真模样。蒲郁心下也似蹿起幽幽火苗,可只是一瞬,她抽开了手,不再犹豫。

蒲郁扫过半醉的人们,道:“香取先生,诸位,恕我无礼,赏过歌舞也技痒,可否让我献上一曲?”

香取旬道:“啊呀,蒲小姐还会唱歌儿?”

“不过是西式的。”

“都好都好。”

蒲郁勾着羊脂玉烟杆起身,颔首道:“卡门。”

接着吸了口烟,起势开唱,“爱情,不过是一种普通的玩意儿,一点也不稀奇。男人不过是一件消遣的东西,有什么了不起。”

烟杆在吴祖清下巴一挑,旋即施施然走到围坐中央,她眼波流转,“什么叫情,什么叫意,还不是大家自己骗自己。什么叫痴,什么叫迷,简直是男的女的在做戏。”

她招手示意众人拍打节奏,摇摆而舞。

漂亮旋转,站定,她睥睨众生般,“……我要是爱上了你,你就死在我手里。”

这时,室外响起喧闹,障子门透着熊熊火光。离得近的人打开门,骇然道:“走水了!”

香取旬犹疑地看了蒲郁一眼,忙道:“快走!”

起火的是隔壁房间,火势延回廊上泼洒的油猛扑过来,纸烧成灰,门框塌下。安全出口只得后方庭院。

艺妓们的惊叫中,一官员率先跨出去,却应枪声倒地。

“不好!香取先生,是冲着您来的!”便装特务护在香取身前,目力寻找庭院里的杀手。

蒲郁正要抽出裙摆下的枪,猛地受钳制。吴祖清压低声,“这叫不添乱?”

蒲郁施以肘击,可吴祖清浑然不觉痛似的,紧紧将人锢在怀中,另一只手抬枪,随时准备扣下扳机。

浓烟滚滚,枪弹无影,他道:“你以为这样就能成事?”

蒲郁还不懂是为何意,眼见火烧到近处案几,装模作样喊道:“再不走来不及了!”

确是如此,香取等人在保护下逃向庭院。藏在繁茂草木后的行动科人员现身,双方正面对战。

吴祖清携蒲郁小心前移。

悬梁坍裂的瞬间,香取旬身边的特务与官员中枪倒地,香取旬暂无庇护,对方逮住机会就要接近。

吴祖清两枪擦过去,令其却步。

蒲郁震怒,后蹬腿挣脱吴祖清的束缚,迅速摸枪。吴祖清反手去夺枪,二人一时间拳脚相向。

她咬牙切齿,“休想碍事!”

吴祖清没法再让下去,逮住破绽,一手握住蒲郁的脖颈,将人拉回怀中,“你不要做太过了,到时你我只能同归于尽。”

“好啊,那就——”

未说完,蒲郁怔住了。

爆炸轰响压过枪声与叫喊,烟雾弥漫,接着全副武装的机动队闯入庭院,无情扫射。其中一支分队护送香取等人自石板小径安全撤离。

蒲郁被吴祖清拽着同往。匍匐于灌木下的男人艰难地伸出手,蒲郁还没动作,身旁的日本士兵便以刺刀了结了他。

见过生死,可看见战友死在敌手,而自己无能为力。

蒲郁觉得缺氧,呼吸愈来愈急促。

吴祖清打横抱起她,跟着香取旬至后巷,迅速乘上一辆军用吉普车。

“小郁。”吴祖清抚蒲郁的背脊。效果甚微,他俯身对唇渡气。

蒲郁连连咳嗽,像是将浑浊废气吐了出来,终于缓过来些许。

“蒲小姐无碍罢?”车厢对坐的香取旬道。

吴祖清一顿,对香取旬垂首道:“对不住,香取先生,我未能识破敌人的诡计,扰您烦心了,甘愿受罚。”

“罢了罢了,也不是你能预料到的。你救了我,应当受赏才对。”

香取参与计划惨无人道的细菌战、毒气战,吴祖清何尝不想除之。按兵不动,就是因为疑心香取日常配备的警力只是掩人耳目的把戏。

今日之况证实了,香取秘密握有好几支机动队,且耳目遍布所到之处。香取但凡有一分危险,机动队会迅速反应。

只有香取自知这一秘密部署,军统探得再广再深也查不到。即是说,没有傅淮铮的意外,原定暗杀香取的行动也必然失败。

失败

过去的胜利全不作数了,蒲郁对前路感到绝望。

今日,如同昨日,是史书上茫茫的一页。

半夜,吉普车停在了香取府邸。和风浓郁的厅堂里,四个警卫分别守在门窗前,吴祖清站在落地灯旁,难以安坐。

香取旬请蒲郁单独谈话,会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小田切的样子浮现在眼前,挥也挥不开。

茶室里,蒲郁与香取旬对坐在棋盘两端,“昭和棋圣,蒲小姐可有听说?”

“我不懂棋。”

“和吴处长只一字之差,吴清源。”

其实蒲郁知道,此人儿时是北洋军阀某位将军门下棋客,人称“神童”。后得到日本棋手赏识,赴日进入棋院,与高段棋手对弈,开创“模仿棋”。他在棋盘上大捷,振奋民族,人们终于有处扬眉吐气。

香取旬又道:“围棋世界,一人就是千军万马,可所向披靡。然而现实世界,一个人的力量太渺茫了。”

“香取先生说得是。”

香取旬分执黑白子,复原棋圣十番棋的第一局,“下棋的人讲棋力,定心亦是棋力之一。棋盘之外,却是人心难定。蒲小姐以为呢?”

蒲郁佯装不解意,道:“看来香取先生有烦心事?”

“军统为了区区一个小头目,出动这么多人来对付我,不就是困于心而看不清轻重?”香取旬落下黑子,抬眸看着蒲郁。

蒲郁从容道:“对香取先生来说,什么轻,什么又重?”

“不要急着问我,问问你自己。”香取旬露出笑。

“我终究是生意人,自然重利益。”

“我想,吴处长不这样看。”

蒲郁停顿片刻,道:“谁怎么看,我不在乎。我可以出卖结发,说不准也可以出卖吴先生。如您所言,现实世界一个人力量有限,我一介妇女只得奉利为生存之道。”

香取朗声大笑,“同蒲小姐论哲学,看来是我的错了。”

“我没什么学问,数得来的就只有钱。”蒲郁指了下棋盘,“这些棋子变成钱币,兴许我也能看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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