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淮铮又道:“十——”
人们紧跟着数起来,呼喊响彻天空。直到一声巨响,簇簇烟花盛开。
“新年快乐!”
“happynewyear!”
蒲郁转身,话还未出口。就感觉影子落了下来,同时还有额上的吻。
“怀英,期望我们岁岁有今朝。”
姹紫嫣红的烟花在夜空中消失又出现,光辉照耀,温柔而宽容地拥他们入怀。
不远处的黄浦江畔,冷风呼啸,飘摇过一只小船。穿西服筒靴的公子——细看瞧清是小姐,独自坐在船头吸烟。
她要离开了,去另一座傍水的地方。那里能听见川江号子,看见纤夫纤妇受烈日烘烤的赤-裸半身,那里有很多山,爬坡上坎,九曲十八弯。
那里充斥鸣笛与轰响,几近废墟。
那是她的战场,和墓园。
民国三十年,梅雨季。
蒲郁向傅淮铮抱怨屋子潮湿,人能拧出水来似的,“还有那衣服,永远晾不干。看着天晴了,回头就下雨,烦都烦死了。”
最后总结,“一年比一年入梅早,出梅晚。日子不让人过啦。”
傅淮铮不在这种事上发表意见,正反说什么都会被驳回。她是日常小事的大法官。
“有个事儿你可能想知道。”他说。
“正事?”
“不完全。”
见淮铮有意卖关子,蒲郁微微蹙眉,“快讲!”
“梅绘。”他用日语说名字,“你还有印象吗?那帮新官员很喜爱传统氛围,把天津最好的茶屋牵过来了。”
蒲郁久违地听到这个名字,很是欣然,可转而严肃道:“难道他们有人在平津活动过……?”
傅淮铮点头道:“领事馆的香取旬。”
上回蒲郁在日向那儿拿到一纸笺文,经电讯科与情报科共同努力,破译出一份名单。皆是分布在各处的秘密特务。随后军统展开行动,日方许多重要人员丧命,于是一帮新的官员赴沪。
日本特务机构不止特高课,还有些具体针对的部门。譬如控制汪伪政府的兰机关,策反党国高级干部的菊机关。
特务也不止围着专员打转,还打入了部分公司、商行,窃取一切消息为军方所用。
领事馆是一个适合藏污纳垢的地方,给各部门牵线搭桥。侨民身份的特务们在领事馆中来往,不会引起怀疑。
因而这位香取旬副领事,是特务中的特务。虽说香取在正式开战后才调驻中国,但他在天津的情报系统里活动过,很可能知晓小田切相关的旧案。
比起过去日向若有似无的猜忌,但凡香取察觉什么,对他们来说都是致命的。
蒲郁道:“不如你申请调令,到重庆去。”
傅淮铮道:“职责在身,岂是说走就走的。而且,我这时候走,显得很可疑,你的处境会变得困难。”
“至少我们应该避免与香取产生交集。”
“不可能的,日商、76号哪个与领事馆没有交集。我们与香取碰面是迟早的事。”
蒲郁思忖片刻,提议道:“那么,我去见见梅绘。或许能留道后路。”
“别担心,这只是小插曲。”傅淮铮宽慰似的说,“我们的重心还是在67号和特高课上。”
茶屋有茶屋的规矩,除非蒲郁报上旧的日本名讳,否则是见不到人的。在白利南路等着,等到附近的圣玛利亚女中传来放学的嬉闹声,等到宅邸院前的石灯点亮。
裹一身风尘的男人终于来了。
缠绵云雨过,屋子潮湿闷热,蒲郁怼着电风扇吹风,“二哥,你去过‘妙喜’嘛?”
吴祖清推开窗户,又将窗帘拉拢,“茶屋?去那种地方做甚。”
“我以为你们谈事情会去。”
“我欣赏不来她们的调子。”
蒲郁拥过去,倚在吴祖清怀中,“也就是去过?”
“领我去罢。”蒲郁抬眸一笑。
吴祖清缓缓抚摸她的脸颊,语气却有些冷淡,“他们又让你做什么?”
“我自己的主意!”她旋即抽身,“那我找别的人。”
吴祖清面上不显情绪,将人按回怀中。待她不再挣脱,他才道:“哪个人?”
“你不认得。”
“我是问,你身边哪个人,同日本人关系密切?”
“怎么,二哥要杀了他?”
在日本人身上获取消息提供给军统的掮客,76号见一个杀一个。
吴祖清笑了下,“你的线人,我当然要看紧,免得事后你来怪我。”
二哥在日方高压控制下,变得愈发冷情,即使面对她,第一反应亦是利害关系。
偶尔,就像这样的时刻,她不太能分清二哥到底入的是哪场戏。很微妙,甚至让人感觉他里里外外全投日了。
“二哥,你就领我去嘛。我只是听闻认识的艺妓来上海了。”蒲郁神色缓和下来,撒娇语调。
“好,我来安排。”
这夜,有人捎口信到张记,请蒲小姐去妙喜茶屋。蒲郁搭人力车前往,虹口上角这片和风浓郁,会馆、食肆林立。
在茶屋门口下车,蒲郁掀开印染了“妙喜”的片假名字纹的挡风帘,走进院中。与天津那会儿不同,这里地界小,楼阁就在前院旁。
待客的是二代老板娘雪子,似乎不认得蒲郁了,妥帖询问几句,引蒲郁去了回廊深处的房间。
桌上的残羹还没收走,吴祖清独自坐在榻榻米上,手里握一口酒杯。
“过来。”他微醺。
蒲郁在案几前跪坐下来,“二哥的客人走了吗?”
从桌上杯碟来看,一群人来过。
吴祖清只是转动着酒杯,不语。蒲郁抽走他手中的酒杯,兀自斟酒,呷了一口。
杯缘留下极浅淡的色渍,她抬手欲揩掉。
他却将杯子夺了回去,眸眼瞧着她,就着那痕迹抿了口酒。
“好喝吗?”她笑。
“都一样。”
什么一样,她不愿细想。转而道:“二哥看见过丹祺唇膏的广告词吗?‘War,Woman,andLipsticks’,他们说唇膏是女人的武器。”
吴祖清笑笑。
“广告公司很可笑罢?”蒲郁停顿片刻,“如果女人涂了唇膏去接吻,岂不等于杀人。”
吴祖清微微眯眼,接着又露出笑,拎着酒杯的手朝蒲郁背后的障子门一晃,“你想见的人来了。”
清淡香气袭来,穿黑底繁花锦纹和服的艺妓欠身,日语道:“万分抱歉,让你们久等了。”
蒲郁转头,视线从那镶金丝的丸带往上,到头上应季的装饰。她展颜笑道:“快来坐。”
梅绘应声坐下,将一张名片递给蒲郁,略带羞怯地笑道:“初次见面,小女梅绘。”
是说她成为艺妓了。艺妓的名片是匠人特质的,上面写着花名,还有特别的芳香。蒲郁嗅过后,收进了手袋。
“哪里是初次见面,”蒲郁一句话道清旧事,“我和傅先生结婚了。”
“啊,恭喜。”梅绘偷瞄了吴祖清一眼。她知道点儿什么,可也瞧见了他们的婚戒不是一对。
吴祖清全当听不懂日语,不动声色。
蒲郁抱有目的,也难免生出与故人重逢之喜。
但她们没提旧事,光是上海的风貌就话不完。
大约觉得吴先生成了陪衬,梅绘准备呈上歌舞,吴祖清却说走了。蒲郁遗憾道:“下次啰,我再来找你。”
老板娘送他们走们出阁楼。他们没有立即跨出门槛,在添水(竹筒流水入池的日式景观)旁咬耳朵。(田秘书在车山,不便说话。)
四下虫鸣淹没耳语。
“她帮过忙,不代表现在也可靠。”
“我知,感情牌还是要打的呀。淮铮与日本人走动多,一旦与香取碰面,说不准会被盯上。我同淮铮是一根绳上的。”
吴祖清呵笑一声,“随你。”
之后,妙喜茶屋成了一众寻欢作乐地里,蒲郁最常光顾的地方。
与梅绘玩金篦罗船船,她不用装样子,没再输过。说是笼络人心的,心却让人抚慰了。情绪终于有一个完全安心的出口。
是日傍晚,蒲郁又来妙喜吃晚餐。茶屋本就有料理亭的意思,顶级茶屋的餐食不会差。
蒲郁把红姜丝挑出来,吃了会儿觉得闷热,劳烦梅绘把门推开。
梅绘踏碎步去了,忽然转身走回,在蒲郁身边跪坐下来,悄声道:“蒲小姐,或许该告诉你……”
“昨日香取先生请我们到饭店赴宴,有位姓陆的先生也出席了,好像是位不得了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