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祖清解开衬衫领口的纽扣,下意识摸了摸脖颈下的凹骨,“来看你。”
不大容易得到他一句解释,蒲郁不晓得说什么好,四下张望,慌神道:“二哥要喝茶吗?”
“都好。”吴祖清往凳子那边走,却是没坐下。他叫住要去煮茶的蒲郁,“你……好吗?”
蒲郁用毛巾揉了揉湿发,试图盖住眼睛,“二哥,我师父遇害了。”
“你……”
“不会有上次那样的事了。”蒲郁忙道,“涉及局势,不能妄为,我晓得的。”
吴祖清微微蹙眉,“节哀。”
“二哥……”蒲郁欲言又止,“我还是煮一壶茶好了。”
“也好,坐下来说。”
屋子里只点了一盏油灯,昏黄黯淡。
蒲郁去暖炉上烧水,看着水要烧开了,从柜子上拿起大红袍茶叶罐。茶叶罐彩漆斑驳,一看就用了很久。
情绪同炉子里的水一起滚,蒲郁忍着,忍着,还是抬手拍了拍胸口。
“小郁。”吴祖清的声音从后面响起。
蒲郁活动了下脸颊,牵起唇角看过去,“快好了。”
“我送你去一个安全的地方,好吗?”
很妥帖的征询,但蒲郁明白,这其实是不容辩驳的命令。
她拿抹布裹住水壶把手,往放了茶叶的茶壶里倒水,再把茶壶端到木桌上。然后才得空回话似的,道:“什么地方?”
吴祖清落座,捱不住取出一支烟来划火柴引燃,“特训班。那里有比我好的老师。”
蒲郁点点头,“好,我去。”
吴祖清盯着蒲郁一时无话。掸了掸烟灰,他斟茶到两只茶碗里。
“谢二哥。”蒲郁抿了口茶,烫到舌头也似无感觉,没出声。
吴祖清再度开口,“你离开上海,需要合适的理由。比方讲,让你卷入一起案件。”
“一切听二哥的。”蒲郁又端起茶碗,正要喝,便被吴祖清一把夺去。茶水渐了两人的手,茶碗哐嘡跌落。
他箍着她的手腕,将她拉近。全然无预料地,他含住她的唇,“不烫么?”
贝齿防线松开,他挑然而入,一边缠缠绕绕一边道:“小郁,只管向我撒气好了。”
“我没有……”蒲郁含糊地说,可心似乎愈攥愈紧了,连腔内细腻的触碰都觉苦涩。
在轻微喘息下渐渐分开,吴祖清抚过她的脸探入发丝。
“二哥,我从很早就认定了。我们张家的女儿,认定的事是不会变的。”蒲郁静了片刻,忽地抵在吴祖清肩头。她压抑着,压抑着的感情从胸腔里发出来。
“什么死我都见过了,二哥,我好恨啊。”蒲郁死死攥住吴祖清臂膀的衣料,眼泪就那么落下来,一点一滴,接着如泉涌。
吴祖清拥着她,想要将什么力量传递给她,可也感到如此微茫。
“你看,你不是怪孩子。”他试图说点儿什么。
蒲郁抖了两下,不知是哭是笑,终归出声了。宛如孱弱的动物,断断续续地呜咽着。她蜷缩在他怀里,就好像钻进了坚硬而温暖的山洞,一点儿风也没有。
过了很久,不晓得多久。蒲郁抹了抹脸上的泪痕,直起身来。瞧见吴祖清的外套污糟糟的,她难为情道:“我会清理干净的。”
吴祖清浅刮她鼻梁,“不用了。”
蒲郁想从他身上下来,可他双手圈着她,偏不让。她只得没话找话,“二哥,我要去多久?”
吴祖清刚起的笑意又敛了下去,“看你的程度。”
往后谁都说不准,能把握只得当下。
蒲郁没由来地说:“还记得吗?初回为你量衣,你说我得长高一点儿。可我不会长高了。”
危险的暗喻。
再定音一锤,“二哥,留下来吧,陪陪小郁。”
吴祖清指节微微动了动,“好。”
自然而然地,蒲郁仰脸,由他的下巴吻上去。宣泄过了,还不够,她的吻渐渐浓烈。如抚慰她,他耐心地予以回应。
蒲郁冥冥中觉醒了什么似的,整个人变轻盈了。闭上眼,眼前浮现出曾经的梦境。她搂得更紧,想要真切地进入那梦境。
吴祖清在清醒与混沌中间一线逡巡,石斑纹贝母扣逐一扭开,外套松落垮下去。他止住她的手,喑哑道:“够了。”
……
先发话的人没理由退缩,蒲郁再度凑近,呼吸跟随脉搏。耳廓有雾,指尖如露,吴祖清有些沉下去了,“猫儿一样。”说着,往里探了探,引得蒲郁一声唔叹。
微暗的油火在墙上映出不规整的形状,半拢的衣衫镀在画儿里了,袒露处泛光泽的蜜色。她自己接着拨一角褪下去,其实不明白该怎样,只由着他的视线牵引去做。起伏呈现,令人想起洋菓子店的奶酪,点缀了小小的晶莹的果物。
寻香的踪迹,吴祖清低伏。蒲郁闭上眼,感觉不到重力似的,置身不可名状的地方。忽地,吴祖清借桌角的力单手托她起身,又放她坐在桌沿半干的茶水上。蒲郁一下紧张起来,浅指甲扣住他的背。
听得皮搭扣的声音,蒲郁呢喃,“二哥?”吴祖清以言语诱惑她,要她放松。不是一刹那,而是一寸寸推进。她咬紧牙关才勉强承受住。
油灯动,木头吱嘎吱嘎,吴祖清唤,“小郁,小郁。”
蒲郁不语,可啮合的齿受不住那低语。“出声。”他发狠了一下,似捉弄。蒲郁发声了,推撞也就愈汹涌,声音开始不像是自己的声音了。
暖炉的碳火早熄灭了,可屋子愈来愈暖和,哪哪儿都发汗,还有奇异的气味。他们对彼此很生疏,好像一场令人期待刺激到底的游戏,还未到底就结束了。
羞怯来得后知后觉,蒲郁咬唇道:“我是不是,是不是……”
吴祖清点着烟,停顿了一下,将烟塞到她嘴里。蒲郁呛了一大口,忙掷了烟,步履一迈便疼得嘶声,不由得怨道:“二哥!”
“我也,嗯……”吴祖清含糊过去,“算了。”
些许尴尬,但当两人梳洗后睡下,气氛还是恬静的。
翌日早晨,半梦半醒间,蒲郁将枕边人当做阿令,对方靠过来,她不太耐烦地推开。
霎时睁开眼,蒲郁彻底清醒了。吴祖清撇了下唇角,示意压在她脖颈下的手臂。蒲郁忙退开,让吴祖清收回手。这么枕了一夜,他的手臂都僵了。
蒲郁半含歉意半含笑,凑上去啄了一下。吴祖清反过来也在她额头、脸颊落下浅吻。嬉闹没完没了,气氛渐浓。无扭捏,自然而然去向了云雨深处。初回未尽的,统统补足。
良久,吴祖清穿戴整齐,拢了拢袖口,道:“这几日,你准备一下——”
“就今日,不行吗?”蒲郁半撑床榻,望着他道。
吴祖清顿了一下,“你想清楚了?”
“师母那边我打点过了,裁缝铺还要开的,过两日小于师傅、长工们都会找我的,不如就现在,一切还很混乱……”
吴祖清最后只道了个“嗯”。
入夜,蒲郁头戴白花,沿静安寺路宣洒冥币,逢人便讲张记裁缝死于日本刀下。战事离租界甚远,可也是战时,中日关系极度紧张,她活脱脱一个拎不清的疯子。
很快巡捕来将她押走,她喊冤,却直接被关入看所守。
事后问询的裁缝铺师傅、工人们托关系找人保她,可往日收贿赂收惯了的巡捕没一个肯应承这事,说这节骨眼上小姑娘惹大事了。
约莫过了两周,蒲郁在遥远的轰响中惊醒。看守的巡捕说日本海军、空军发动总攻,印刷馆、图书馆被炸毁了,上海全面沉寂。
这日天还没亮,警察厅的官差来提人了,说是转移看守。
路途很遥远,还要坐火车。一整节车厢无人,窗户遮蔽。蒲郁劝慰自己镇静。
下火车已至傍晚,蒲郁被麻袋头套罩上来,塞进一辆车里。她终是忍不住了,问:“二哥呢?”
怎么会得到回应。
周围有街市喁喁之声,行驶一段路后,渐渐安静下来。
到目的地,蒲郁听到旁人交谈,什么“57号的人”。接着铁门划地而开,带她来的人将一把枪塞到她阔袖里,“好了,你可以进去了。”
摸纹理,这是二哥送她的那把枪。
蒲郁解下头套,花了一会儿适应光线,看清眼前的景象。
这是一所机关办公楼,寂静得很,只有门口的玻璃窗格里坐着守门老伯。他指向楼上,“去训导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