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无花也怜侬+番外(3)

蒲郁垂下眼睫,保持淡然地口吻道:“阿令,过去的事情不要再提了罢。姨妈带着你,又收留一个素未蒙面的侄女,供吃供穿,很辛苦的。”

“小郁,你真好。”

“傻子。”

“也只有小郁看我是傻子。有什么办法,小郁这样有天才。”

“好了,再说下去天要亮了。”

二人住一间房睡一张床,施如令熟睡来,蒲郁还醒着,出神地望着天花板。雨下得更大了,拍打窗棂,吱嘎吱嘎作响。

这是民国十七年的三月,春寒料峭。

蒲郁起早,看见玄关多了双搭扣皮鞋。在先施百货上班的柜台小姐都穿这种皮鞋,也是小姨为数不多拿得出手的鞋。鞋尖上的泥渍没干透,看来姨妈才回来不久。以她爱惜这双鞋的程度,该是喝醉了,没有擦鞋的精力。

当掉翡翠的钱去哪里了?长租这间二楼的两开间屋子去掉大半,然后赌牌、抽烟、喝酒撒光光。

时下的进步青年提倡反儒学,却还没离经叛道至教训长辈的地步。蒲郁将姨妈的皮鞋擦干净,出门了。

从赫德路出来,经愚园路买一张双摊开那么大的馅饼,吃完差不多走拢静安寺路,即横贯公共租界的大马路。

静安寺路赫德路路口有间张记裁缝铺,店门比左右的生生电料行、良友糖果窄许多,像错丢在锦罗绸缎中的边角料,不仔细瞧几乎找不到。

老板姓张,是宁波来的红帮裁缝。红帮裁缝起于鸦片战争后被开辟成通商口岸的宁波,兴于上海,以洋裁见长。除了洋裁西服,张裁缝还做女士时装,俗称旗袍。

起初女性解放运动,倡导男女平等,于是女子同男子一般穿袍,慢慢地宽松的长袍愈收愈紧,倒大袖愈收愈窄。领的高低,裙的长短,花样翻陈出新,流行跟着思潮变化。张裁缝思维敏锐,懂得融贯东西,造就风格。

因此一爿这么不起眼的店铺,开张近十年,客似云来。蒲郁的姨妈也是张记的客人,还与张师傅是同姓的宁波老乡,如若细考,指不定还能厘出点儿亲缘瓜葛。

由这一层关系,蒲郁到上海不久就被姨妈介绍到张记做学徒了。学徒拿钱少,什么杂活儿都要干。本来这行收男不收女,张裁缝怜她遭遇凄苦,就收下了。虽没有像其他学徒那样设坛拜师,但蒲郁也磕了头的,同样尊张裁缝一声师父。

师父这会儿还没来,蒲郁开了门,穿堂进里屋的制衣间。缝纫工却是来了好几位,那边才把窗户打开,这边又挪面料,光照不好的里屋布满尘埃。

蒲郁捂着口鼻朝他们点头问候,女人称姐,男人称哥。年长的长工都疼爱她,赶紧叫她上楼去呆着。

楼上一间账房,一间版房。蒲郁有版房的钥匙,进去先找昨天剪好的新到面料的小样,再拿出顾客名录,一一对照着写信函。

张记的惯例,春秋换季时,总会发信函给老顾客们,贴上他们可能会喜欢的面料小样,配一点符合他们审美的时下流行样式的说明,告诉他们恭候光临。

厚厚一簿名录,怎么晓得这么多人各自的喜好?

每次有顾客上门,蒲郁都会在旁边候着,听他们谈吐,看他们神情,然后将这些记下,谙熟于心。这是师父让她学的第一课,师父并没有讲什么,只命她伺候顾客进出。能不能明白,要看她的领悟力。

如同厨师学徒,总要先从墩子做起。观察客人们就像解剖生禽,了解透彻了,刀才下得准。

俗语云闷声的多是做大事的人,蒲郁平常不吭声,临到师父装模作样问起李太太上回量的尺寸是多少,冯太太前几天打电话来说做什么样的,她出声了,回答从善如流。

于是步入第二课——跑腿。常客们很少上门,一般打电话说要做什么,或者差人把别处买的料子送到店里。衣服做好,蒲郁到客人住处。有时候需要改,或者别的旧衣服要改,蒲郁又负责拿回店里。来来往往,像个小邮差。

也不是只跑腿,要与客人交谈,量尺寸,拿捏松紧。改哪里,为什么改,怎么改最好,脑子里先琢磨,回去看师父是怎么做的。

不用杵在前堂待命,便余下许多空闲时间。要以为真就是空闲时间,可以不学了,结工钱走人。

没事做要找事做。女工们的熨斗需要加炭,先就把炭烧好,向她们讨教怎么整理珍贵衣料,怎么缝纫走线。师傅们裁下来的边角料,捡来练习手缝、缝扣子、编盘扣。

蒲郁这么成长起来,能进到版房学裁剪了。学之前,师父让她把半年一度的信函做好,寄出去。她多想拿剪刀啊,想把手头的事快些,再快些做好。可愈想拿剪刀愈不能急,要忍耐,如忍耐这两年日复一日枯燥的杂事,信函不得出错。是为最后一门考试,及格方正式入学。

一写到黄昏,房里的制版师傅笑,“小郁,好晚了,还不回去嚜。”

“晓得的……”蒲郁随口回,而后才反应过来到放学的时间了。她手拍额头,懊恼道,“啊,阿令要我去接她的!”

“快去呀,错过了,阿令不要怪你的?”

“小于师傅,师父待会回来,劳烦你替我给他讲一声。”蒲郁收好桌面,慌慌张张走了,“再会!”

快跑下楼,穿过制衣间,与前堂的师哥撞个满怀。顾不上道歉,蒲郁飞一般跨到马路上,追电车去了。

屋子里的人发出笑声,有人说:“懂事的小姑娘也还是个小姑娘的呀。”

第3章

圣玛利亚女中在白利南路,一所贵族式的教会女子学校。一年学费相当于蒲郁一年的工钱,还不算其他杂费。

施如令的姆妈煞费苦心让施如令接受好的教育,是希望她将来有一门好的亲事。施如令不这样想,她要考大学,要见大世界,不要被男人困住。

蒲郁没这么远大的志向,甚至没想要回到原来的生活。大宅的生活虽富裕,于她却是晦暗的。逃出既定的命运已然很幸运,她只愿往后能靠手艺立身,好好活下去。

父兄亡故难道不恨么?怀英是恨的,但是该恨谁,恨父兄投的长官,还是大元帅,抑或是日本人?

得不到答案,就将北洋军阀统统恨上了。

十五年夏,国民革命军誓师北伐,人们上街游-行支持北伐,声势浩大,还有学生受鼓舞弃学投戎。制衣间有人谈论,姨妈的麻将桌有人提及,连施如令也会讲几句报上读到的战事新闻。蒲郁始终沉默。

如果北伐战争胜利了,她该去恨谁呢?她不要恨了。

蒲郁赶到女中门口,夕阳余晖下,施如令与同样穿着制服的女孩并肩走出来。说笑着,周围其他成双成群的女学生也说笑着,纯真、明朗,青春洋溢。

蒲郁浅笑说:“还好赶上了,我以为来晚了呢!”

“我还想着怎么罚你,你倒来了。”施如令握了下蒲郁的双手,睇一眼旁人,“你瞧这是谁?”

蒲郁还未答话,那女孩先出声了,“蒲小姐,我是住在你们楼上的……”

施如令说:“什么蒲小姐,你这样客套小郁要不高兴的。”

女孩笑起来,改口道:“小郁好。”

蒲郁说:“楼上楼下过,我认得的。”

施如令说:“是呀,你说巧不巧,搬到我们楼上一周了,没有机会结识,结果今日在学校礼堂打照面,竟还是同学!”

路边的轿车陆续开走了,剩一辆停着,司机还站军姿似的杵在车旁,怪引人瞩目。吴蓓蒂不好意思,邀请面前两位一道搭车走。

“好的呀!”施如令欢喜地上了车,同吴蓓蒂坐后排。本来还能挤下一人,但蒲郁说不要挤着了,去前排坐了。

座椅是连通的一整张,像迷你皮沙发,坐着很舒适。蒲郁知道这个美国牌子的车,以前坐过老款。这两年哪有机会坐进口汽车,搭电车都要犹豫的。一下子想起往事,二哥带她开车兜风,还教她怎么打方向盘。

蒲郁回过神来,就听见施如令毫无遮拦地问起吴蓓蒂的家庭情况,怎么一个人住,是来专门来上海念书的吗?

吴蓓蒂没有避讳,说是广东来的,家里做贸易,有两个哥哥。大哥执意参军,家业便落到二哥头上。她来上海念书,也是因为二哥的业务拓到这边来了。

“那你二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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