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无花也怜侬+番外(23)

“……你想要出人头地,二哥可以应承你,待你学好手艺给你投资。”

“我不为出人头地,何况,即使我有幸得二哥庇护,也不能靠二哥一世。”

吴祖清揉额角,“小郁,你不会以为拿起枪杆就能够掌握命运吧?”

“为何不能?”蒲郁神情笃定,“小郁虽学识浅薄,可也知道一些事。如今天下四分五裂,军阀拥兵自握,蛮夷虎视眈眈,战乱致以民不聊生。唯有向着那革命,我辈才有出路。”

吴祖清冷笑,“演讲不错,我是不是该为你鼓掌?照你这么说,去参军不就好了。”

蒲郁不觉冒犯,反而道:“女子若能参军的话,我自当去的。周岁抓阄,我抓中的是父亲腰间的枪套;自小讲得多的也是随我二哥征战沙场,以身报国。只是那会儿未能看清,北洋政府一盘散沙,治国之策根本与孙先生倡导之民主相去甚远。”

“空谈!”吴祖清呵斥。

蒲郁微微抖了一下,仍执着道:“二哥为什么选择这条路?如若二哥是为出人头地甘做政党犬牙,那前前后后这些当我没说过。我的命,任二哥拿去。”

吴祖清摸出烟盒与打火机,点燃一支烟,“不然呢?”

“其实,别无他法对吗?我发觉了二哥的秘密,除了成为同谋,只有死。二哥宅心仁厚,没让我死,才拿‘镜子’这模糊的说辞来哄我。到底不是长久之计啊。”

这一瞬,吴祖清看见蒲郁长久以来藏住的狡黠。

曾削发明志,当断则断取‘郁乎苍苍’为名,将家族不幸深埋在心,她哪里是听之任之甘于命运造化的小女孩?

蒲郁扬起唇角,指着吴祖清的衣服,“不如小郁帮二哥定主意,若是中了,我会死;若是空了,让我为之效力。”

吴祖清何时受此掣肘,这些日子以来的踌躇化为乌有,顷刻间起了杀意。

她早就该消失的。

吴祖清摸出枪,转动轮-盘拨下一半子弹,“遂你愿。”

蒲郁拿起枪——金属久违的触感,令她战栗。她拨动保险栓,把枪口抵在额角,扣下扳机。

第20章

霎时,茶盖飞闪去,将她手里的枪砸出老远。瓷盖碎裂,声响之后,她才感觉到手腕扭伤的疼痛。

动静太大,引得小厮在门外问:“吴先生,可有吩咐?”

不一会儿,门开了,吴祖清说:“来人收拾了。”

小厮传人来收拾,发现餐食几乎没动过,热络道:“不合吴先生口味吗?”

吴祖清冷笑,睇身后的人。蒲郁眼红红,一幅受委屈的模样。

小厮明了,小姑娘闹脾气——准是发现方才吴先生这儿还来过一位女士,呷醋呢。

小厮没再唠叨,张罗其他人帮吴先生备车,一路相送到车上。

一路无话。

二哥最初说镜子,是警告她不要揣测他的心思。可她偏要闯一闯,如今彻底逾过他的底线。

估计二哥好不容易有放松片刻的机会,却让她搅和成壮志宣言。他该后悔提什么镜子了,恨不得了结了她,奈何饭店闹出人命说不过去,才又放她一马。

静下来后,她意识到方才的话多么浅薄,从头至尾的行为多么可笑。

幸好,幸好还没说出最本真的念头,她不能让他再看低了。

下车后,吴祖清走在前,蒲郁走在后,完全笼罩在他高大的影子之下。

到二楼门扉前,蒲郁驻足,摸钥匙。

吴祖清在上行的台阶上,冷声道:“上来。”

冷不丁将她吓着,回头看去,支吾道:“啊?上、上哪——”

吴祖清露出不耐烦的表情,蒲郁想起来他们的规矩,任何话不要让他说两遍。于是她收起钥匙,亦步亦趋跟上去。

过三楼,继续往阁楼走去。

蒲郁心里多了分恐惧:难道二哥这就要了结了她?

诚然,在扬言同二哥赌俄罗斯轮-盘时,她就该做好觉悟。

阁楼的门框低矮,吴祖清勾身跨了进去。蒲郁慢两步走进去,他蓦地关拢门,还上了锁。

在吴家搬来之前,阁楼是公共区域,斜顶外有一片露台,偶尔蒲郁同施如令在露台上玩耍。

现在阁楼属于吴家的租赁地,一盏地瓦数的电灯悬顶,室内的墙壁地板未经粉刷,放着木箱杂物。唯一的一扇窗玻璃蒙了灰尘,隐约瞧见外面露台晾的被单衣衫,微风吹拂,如鬼影缥缈。

吴祖清把枪放在重叠两层的木箱上,许是觉得屋檐低矮,拣了张椅子来坐。

蒲郁忙道:“有灰……”

吴祖清挑眉,像在说:现在需在意这个?

蒲郁眼观手,手指绞在一起。

“谁教你用枪的?”

审问的架势。

蒲郁说:“我二哥。”

“拿左轮手-枪赌俄罗斯轮-盘,也是他教的?”

“是。”

“他还教了什么?”

“……活下去。”蒲郁隐忍着,可说到与蒲二哥的过去,声音还是有些哽咽,“二哥教我活下去。”

“奉天蒲家的大小姐,需要靠枪杆子活下去?笑话!”吴祖清面无波澜。

“二哥不信我,我也没法拿出证据。”

查她的身世容易,可余下的是锁在大宅里的隐秘。家破人亡,她没法找以前的佣人来作证。

“你是谁的人?”

蒲郁惊惶抬头,“什么?”

何止不信她,饭店的一番举止还令他生疑了。混乱的思绪,在触及他目光时戛然而止。大脑短暂空白。

“你是谁?”吴祖清换了问法。

“蒲郁……以前叫蒲怀英。”

“谁取的名字?”

“怀字辈,英字据说是大妈赐的,我不太清楚。”

“可有小字?”

“‘我儿’可算小字?我与父母缘浅,八岁到天津,才有人唤我怀英。”

“谁?”

“我二哥。”

“你是谁的人?”旋即话锋一转,不给人思考的余地。

“二哥……?”蒲郁怔怔地,心事泄露无疑。

吴祖清没多想,一瞬不瞬地观察蒲郁的神色。如果她有半分矫饰,那么他该承认她是最厉害的卧底,连他也蒙过去了。

事实证明,这仅是一位妄想泛滥的女孩,轻易教人看穿。

且最后试她一试。

“过来。”吴祖清道。

蒲郁一顿,挪上前,却不敢太近。嗫嚅着,终于没了说生死的勇气,牙关发颤。

“拿起来。”吴祖清偏了偏下巴,示意她拿枪,“不是讲有这么一天,你会先杀了我?给你这个机会。”

蒲郁攥紧手,摇头道:“二哥拿身边的人威胁我,我才那么说的。”

吴祖清哂笑,“这都不敢,还想帮我做事?”

仿佛静止了。

半分钟后,蒲郁缓缓伸手,拿起枪。可整个手都在抖,没胆把枪口对准他。

吴祖清一下握住枪口,上移对准自己,目光盯住她,“开枪。”

蒲郁努力克服身体里本能的拒绝,闭上眼睛,开枪眼前是温顺的马儿,猩红的血。

哐嘡一声,手中的枪砸在地上,她惊惧地往后退。

吴祖清好端端坐在椅子上,波澜不惊。

蒲郁缓过神来,竟有失而复得的惊喜之情,“空枪,是空枪!”

“你赌赢了。”

“怎还如此镇定!”情绪到顶点,落下,蒲郁气结。

吴祖清起身,将枪捡起来放回衣服里,“运气,也是能力的一部分。”

蒲郁咽唾沫,“那么,二哥答应了?”

“连这些那些的主义你都一窍不通,做什么事?”吴祖清弯了弯唇角,“不过我会慎重考虑你的提议,今日且到这里。”

蒲郁难以置信,“你耍赖!”

吴祖清只给她留下背影,“你该回家了。”

蒲郁欲争辩,却无法再出声。是啊,她怎么会想不通,主动权从来握在他手上。她以为争取来的平等,其实是他好心施舍的,哪里还能向他索求什么。

她如风中飞絮,他要她往哪边飘,就往哪边飘。

她的命运,何时何地无所不同,无从改变。

两天后,张宝珍正式搬去了南爷为她置办的公寓。离开前,她把一份帖子交给蒲郁,要两个女孩去观看赛马会。

“难得的机会,你们去见见世面,也同南爷打个招呼,以后好照应你们。”

施如令口无遮拦地要她姆妈滚出去,再别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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