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引像个精致的洋娃娃,微笑永远挂在脸上,让人舒心。但除了这种舒心以外,陈晗总是感觉少一些什么东西。不过要说具体是什么,陈晗自己也说不清楚。
“他没事喜欢溜达,广场、超市、河道……经常能看见他背着手在各处闲逛。我也喜欢跟着他,老年卡与学生卡的短游,总是快活的。”
“爷爷的脾气火爆,奶奶还经常说他是个‘倔老头’。不过他对我总是轻言细语,他很宠我……”
初引想起一点说一点,前言不搭后语地胡乱叙述,“但是我已经记不清他的样子了。”
车厢内的暖气安静地贴在初引身上,外面的车笛声也渐渐平复。
雨还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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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小引真的是长大了,一个人都敢骑这么远了。”
初引站在爷爷面前洋洋得意,出发前的约定早被她抛在九霄云外。
进屋后,爷爷在房间里忙乎,初引就悠哉地躺在沙发上看电视。她看了眼墙上的钟,心里嘀咕,怎么妈妈跟哥哥还没回来。
又过了一刻钟,门外终于传来窸窸窣窣的开门声。初引从沙发上翻身坐起,准备迎接表扬。哥哥打开门,只是站在门口喊,人却并不进来:“爷爷,小引回来了没?”
“小引早回来了,这不在这呢。”爷爷听见声,从房内走出来,指着沙发上的初引对门口说。
哥哥听见回话赶忙冲进屋,鞋都来不及换,对着初引大吼:“小引你完了!老妈一会要揍死你!”
初引愣住,她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又看见哥哥又风风火火地向门外冲去,只是走前留下一句:“爷爷,老妈还带着小冉在外面找,我去叫她们回来。”
爷爷也一头雾水,疑惑地问初引:“又跟你哥吵架了?”
初引摇头,不过她现在好像知道是为什么了。
初引妈妈带着他们兄妹三人出门,一辆小自行车满足不了大小孩同骑的设想,随即两人便约定各骑一段路,在约定的地方等候然后换人。
约定敲定,但执行起来的时候却不是这么顺利。
哥哥遵守约定,在指定地点等初引,初引接过车想起爷爷长夸邻居家姐姐勇敢,经常自己一个人骑车上下学,小姑娘心里醋意顿生,她憋着劲一口气将车骑回家。
初引进门被爷爷的夸赞冲昏头脑,和哥哥的约定也成了她荣耀路上的垫脚石,被早早地遗忘在角落。
喜欢的电视变得寡然无味,初引扣着手指,等待宣判。她自知理亏,心里忐忑不安。但不管怎样,至少爷爷会护着她把,初引这样想。
妈妈拉着妹妹和哥哥一起进门。三个人,一个怒气冲冲,一个轻松得意,另外一个噘嘴无辜。
“我生怕她给丢了,赶忙让小辉先回来看看。心说家里要是没有我就准备报警去……”
爷爷听事情始末,初引被晾在一旁不知如何是好,她没想到自己的嫉妒心差点酿成大祸。
爷爷疼初引,从不舍得对她发火生气。但这次例外,一改往日常态地对她怒吼大叫,这次没有人站在她这边支持她。
初引心里越来越委屈,她原本也只是想得一句夸赞,为什么邻居家的姐姐可以,她就不行?
“我没错!”初引倔着脾气冲屋内的人大喊。
爷爷怒不可遏,他看这个倔丫头打死不认错,一气之下将初引推出门外,让她面壁思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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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那时候是真得皮,也特别不懂事……虽然后来认了错,但心里还是生爷爷的气,总觉得他不该那样对我。所以他回老家的时候,我也赌气没去送他。”
初引嘴里发苦,怪自己曾经无知,也怨自己年幼莽撞。
“他走的时候,那天也是大雨。”初引看向窗外的大雨,这雨似曾相识,她感觉自己好像又回到了那条泥泞的小路上。
“我们堵在路上,老家的路也不好走,坑坑洼洼……等我们到的时候,他已经走了。”
初引说完,深吸一口气然后又重重地吐出来。
车内重新恢复安静。
这么多年过去,爷爷的模样已经越来越模糊,初引不记得她跟爷爷的最后一面是在哪里,也不记得他俩最后一句说的话是什么。
在初引自己的印象里,日渐清晰地只有那个犯错不肯承认的自己,可耻懦弱的自己。
陈晗感觉刚把手里的冰块捂化,现在又开始凝固,而且冷气逼人。
车龙重新开始挪动,周围的喇叭声陆续响起。陈晗凝神专注,汽车在路上飞驰。快要到医院的时候,他好像隐约听见一声:“我错了。”
陈晗停车扭头,看见初引仰头靠在副驾上,双唇紧闭,好像刚才那一声是他的幻听一样。他抬手摸了摸初引的脸颊,轻声说:“小引,我们到了。”
医院消毒水的味道格外浓厚,包裹着初引让她感觉很不舒服。
初引站在病床边,看床上形如枯槁的老人,顿时有些认不出,明明上次见面的时候还是好好地。
“南哥,我来看你了。”
床上的老人双眼微睁,面前的人虽然看不真切,但却觉得熟悉。他嘴角微咧,轻轻出声。
老人面上的氧气罩瞬间被蒙上雾气。雾气吸声,初引听不清话。
陈晗跟着初引叫老人南哥。南哥看向站在初引身后的陈晗,颤颤巍巍地向他伸手。南哥的手皮干,刮着陈晗生疼。他的手被紧紧握住,陈晗第一次感觉老人的手劲竟如此之大。
南哥握住陈晗,两手微颤,喉咙不断发出嘶哑的声音,“额……”
初引想起上次见面时南哥对她说的话:“人老不经等的……”
初引嘴里的苦味更浓了。
南哥松开陈晗的手,又颤颤巍巍地从枕头下面掏出一叠纸递给初引,“给……你……”
初引强忍,又重重地吐出一口气,她撑着苦意勉强笑道:“南哥,你不能这样,咱们之前可说好了。”
老人摇头,然后又点头。
南哥不想让初引继续看自己这副样子,他冲陈晗发出哀叹:“走……带走……”
……
南哥没有老婆也没有孩子,环翠的离开又像一场闷雷,起初没反应,但后劲十足。人老不经折腾,南哥最后还是走了。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
从医院里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半夜,初引一路上安安静静,她平静地接受南哥已经离开的事实。
今天家里的木梳和竹筷也变得听话,不闹腾,也不磨人,都跟着普洱老实地蹲坐在房间门口。晚上陈晗没敢离开,一直守在初引旁边。他看着初引将自己蜷起来缩在被里,觉得心疼。
“我在这里。”
初引听见陈晗的声音,起初没有反应,后来脊背才开始轻轻抖动。最后她靠在陈晗怀里,双手抱紧自己。喜帖掉落在地,哭声响彻屋梁,久久不断。
疼痛钻进脾脏,浸入心肺,真的太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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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哥葬礼那天,是个艳阳天。
俱乐部还保留着南哥原先的房间没有清理。屋内干净整洁,跟初引上次过来时一样。那个画框被南哥摆在屋里最醒目的位置,被擦得一尘不染……
初引站在屋里环顾,最后看向对面紧闭的房门。
部里有人提议为南哥和环翠办一场喜宴,也算成全南哥老来得伴的夙愿。
初引洒酒一杯,然后仰头抬头看天,轻声祝福道:“老头,新婚快乐。”
天上隐约挂着两颗星,被强光掩盖。今日阳光刺眼,初引泪流满面。
第21章 格调
南哥已经走了有段时日,初引的伤痛在慢慢平复。
日子又变得和往常一样,阴雨晴天交替,街道依旧热闹。
南哥的突逝好像是被人刻意隐藏,再也找不到痕迹。他消失在那场大雨里,去找他的环翠,也去寻自己的快活。
但经过那场大雨,陈晗却意外地捡到个不一样的初引。
初引敏感,对人总是戒备,她将自己浑身裹紧不受伤害,既不吐真心,也不诉实意。也因为这份敏感,初引与人相处又总是分寸掌握从不过度,毫无疑问,她是个优秀的共情者。
初引与易故融为一体,像个旁观者一样,始终站在局外观看人情冷暖。她能尝出别人的酸甜苦辣,可谁也品不出她自己的喜怒哀乐。
但在那场大雨中,初引剥开自己,完全展露在陈晗面前。泪水混着大雨一并倾下,哭声融入雷鸣,轰隆震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