狭窄的山路，容不下第三人并行，前方有从山下匍匐而上朝拜的藏民，两人靠边让路。
往前走过一段，徐微问：“这样无尽的磕长头，转经绕塔，就是他们生活的全部吗？”
蒋时静了片刻：“嗯，挺平静的生活”。
两人走到停车场，将行李放进后备箱，徐微环顾一圈这方净土，转身上了车。
天葬台建在佛学院山谷背面一座山的半山腰上，驱车前往也就6公里。到达时离天葬开始，还有不到半小时，蒋时把车停好，领着徐微四处走走看看。脚下地势相对平坦，一座小白塔旁边，用铁栏杆半围出一块篮球场大小的平台，这里就是天葬台，周围散布着玛尼堆，远处的小山包满是飞扬的经幡和风马。
两人站在人群中较高的位置，眼下一览无遗，山坡上有慢慢聚集过来的秃鹫，一些正在低空中盘旋着，数量近百来只，它们在等待着。游客熙熙攘攘地汇集在栏杆外，随着天葬开始时间的靠近，人声渐渐弱了下来，空气中弥漫着肃穆。
天气冷，风萧瑟。徐微扯了扯裹着头的羊绒围巾，准备拉起来掩住口鼻，旁边伸出一只手，手里捏着一只医用口罩。她偏头看过去，蒋时已经戴好了口罩，露出两只眼睛看她。
“谢谢。”徐微接过来戴上，将目光投向前方。
蒋时低头在她耳边说话，声音隔着口罩嗡嗡响，但字字清晰：“大多数藏人都愿意死后进行天葬，天葬台象征着高贵和圣洁，在他们眼里，这是最珍贵的舍身布施，是最高的境界。”
有背着裹尸包的藏民走上通往天葬台的台阶，他们满面笑容，旁边矗立着法师，正在诵经超度。天葬师拉起一幅满是血污的陈旧布帘，然后用牛粪生火，将糌粑覆在火上，袅袅直上的青烟，引来许多秃鹫盘旋在上空。
家属与逝者做完最后的道别，天葬仪式开始。
所有观者站在规定的参观区域，禁止越线，这里距离天葬师的工作区域大概有六十多米，由于蒋时挑的位置略高，他们能看到被布帘刻意遮挡的一部分细节。天葬师打开裹尸包，将尸体正面朝下，拎起一条腿，拖到天葬台中央，从颈部一刀刨开，向下刨至腰部，向上刨至头部，再横切一刀，用力一扯，头皮连着头发整个被脱下，扔到一旁，再依次刨开手和脚，内脏被分割成小块，筋骨血肉飞溅，为旧布帘再添浓墨重彩。
随着肉骨的剥离，内脏的外露，尸臭味扑面而来，且愈发浓烈，口罩无法完全隔绝，周围作呕声渐起，掩鼻的，呕吐的，不敢直视的，纷纷向旁边散开。徐微咬着舌尖，站得笔直，手脚都僵硬了，身后的蒋时随着人群移动，被推近，前胸贴着她的后背，徐微能感觉到他周身散发的热度。
天葬师将尸体处理完，站在中心向四周的秃鹫示意后便离开，秃鹫们俯冲飞扑向尸块，大快朵颐，饕餮盛宴。人群里再次传出低声惊叹，视觉加上嗅觉的双重冲击，实在难以承受。
整场天葬持续了一个多小时，待人群散去，徐微活动了下僵硬的手脚，转过头看蒋时：“在周围走走吧。”
尸陀林的阎罗王洞，这里由巨大的石块雕刻砌成，代表着死亡和无始无终的轮转。有藏人不停地在阎罗嘴中反复进出，外人不得其真谛。徐微问蒋时这是在干嘛，他说藏人认为这样可以洗去一身的罪孽。
两人随着臧民进入，洞中竟然整整齐齐挂了满满两层真实的骷髅头，气息阴冷，而骷髅头好似经过精心挑选，都是大小相仿的样子。徐微头一回被这么多骷髅头同时盯着，遍体生寒，觉得自己这辈子恐怕是很难忘记这一幕了。
从洞里出来，蒋时正要说话，手机响了，屏幕显示达瓦的名字，接起之后那边没有说话，蒋时皱眉正要挂断，突然听见那边传来拳头打在肉上的声音，中间夹杂着几不可闻地闷哼。
蒋时握紧手机沉声道：“达瓦？说话！”
“蒋老板，好久不见啊。”一道粗嘎的男声响起。
徐微听不清电话那端的声音，只看见蒋时捏着手机的指节在发力。
“达瓦人呢？”
“你这位小兄弟，年纪不大脾气可不小，欠我钱还耍横，看来我得替蒋老板教教他怎么做人。”
“拉措，用不着你来教，他怎么会欠你钱？”
“父债子偿，天经地义，只是给他点教训，下次就没有这么简单了”。
蒋时听完没说话，直接把电话挂了。
徐微在他身后两米处，低头踢着脚尖的石子，见蒋时转身，她走上前。
“你要回康定。”徐微淡定地陈述。
“嗯，对不起，我看看这边有没有熟人，换他带你？”
这时电话又响了起来，还是达瓦，蒋时接起，“时哥……”不等达瓦说下去，他开口：“我现在回康定，回去再说。”说完便挂了。
徐微歪着头想了一会儿，“我跟你车回，也看得差不多了。”
“行”。
两人回到宾馆快速地收拾好行李办了退房，出发前徐微问蒋时，晚上去哪里住。蒋时一边检查车况一边回答：“顺利的话，差不多八个小时左右，凌晨能到康定。”说完手上动作顿了下，转过头问徐微：“路上应该比较累，你可以吗？或者……”
“开车的是你，我不累，只要能保证安全，我没意见。”徐微打断他。
从色达出发时，已经是下午4点多，徐微上车后用手机查询了最新的航班信息，康定到d市没有直飞，需要在成都中转，到成都的时长竟和乘大巴差不多，但在机场内总归便捷些，于是她果断定了机票，定完给唐娇拨了通电话。
唐娇接起电话一如既往的奔放：“徐徐，快说你想我了。”
“我后天凌晨到d市”。
“明天周五唉，有局，要不这样，接上你直接赶下一摊，反正都是你认识那些人”。
“……大姐，我今晚凌晨到康定，明天下午去机场，凌晨到才落地，你就直接拉我去喝酒，你良心过得去吗？”
“啧，你行程这么紧凑啊，怎么，惹了什么烂桃花赶着躲回来吗？”
“把你脑子里那些龌龊的念头收起来，到时我自己打车回”。
“接接接，什么局都没你重要，都撂了，你说你这人，整天绷着有什么意思，人生苦短啊……”
“我登机前再联系你，拜。”徐微说完，赶在唐娇漫长的叨念开始前挂断了电话。
天开始慢慢暗了下来，蒋时偏头看了一眼徐微，她还在低头看手机，侧脸映着屏幕的光，眉眼柔和。
“订好机票了？”
“嗯，明天下午”。
蒋时打开近光灯，不再说话。
到达炉霍，天已经全黑透，蒋时询问徐微：“到达下一个县还得一个多小时，在这里吃晚饭？”
见徐微没意见，蒋时将车靠边停下，两人在附近找了家饭馆，大招牌上写着“归去来饭店”。一份柴火鸡，围着一圈锅边馍，一份锅巴洋芋，一份青菜蛋汤，因为在色达的几顿都吃得不好，这顿两人都吃了不少。
吃完饭，蒋时把车开到对面的加油站加油，徐微去了旁边的小卖店。逛完一圈，没什么需要买的，拿了几瓶水和一瓶绿箭准备结账。
“老板，拿包烟”。
“要哪种？”
蒋时手指点了点柜台靠里的咖啡色硬盒，顺手接过徐微手上的东西，“一起算。”
走到车前，蒋时烟盒撕开包装，拿出一根咬着，偏头问徐微：“来一根？”
“……”徐微抽出一根，摸了摸口袋，打火机应该放在背包里了，“啪”的一声，火焰在她面前腾起。
徐微抬眼，见他还伸着手，把头凑过去就着火吸了一口，烟头一明一灭。
蒋时垂下眼，正好看到徐微的眼睫，长，微卷，吸烟的时候微微颤动，好像拂过他的心头。
第11章
到达康定时，已经是凌晨一点多，街道一片静寂，天幕高远，布满细闪的星子。蒋时把车停在远途的门口，夜风吹进车窗，带着冷意，驱散了烟味。
徐微转头看他，“这里你熟，送我到旅馆吧。”
蒋时拉下手刹，手指敲着方向盘，沉吟半晌，“太晚了，你到我那儿凑合一夜吧。”
“你那儿？”徐微挑眉，只见蒋时下巴轻抬，示意她的右手边，她看过去，店门口写着“远途户外”灯箱已经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