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默江哈哈大笑起来。
前面的祝鹤回和孟稻儿一同转回头,贺知音道:“稻儿姐姐,不知庙会上有没有栉发的镊匠?”
“这又是为何?”孟稻儿疑惑之间,只见表妹狡黠一笑,继而向范默江的胡须抬起下巴,她瞬间意会,跟着举帕遮面,噗嗤笑了。
大家都盯着范默江的脸看,他忙伸出右手护住面部,“你们一个个打我胡须的主意,剃面,门都没有!”
“这事,小知表妹说了算。”祝鹤回看向贺知音,怂恿着。
“你好几次将我侄女吓哭,还留它做什么?”贺知音认真起来。
“没吓到你便好。”
到了庙会,贺知音真的拽着范默江寻镊工去了。
“打个赌,”祝鹤回微微偏头,懒懒说道,“范兄会不会剃须?”
“大人之意是?”见表妹和范默江的背影没入人群,孟稻儿收回目光,面向祝鹤回,“范将军如何肯依?”
“我赌他会依。”
“输了又当如何?”
“当街亲我一下。”
“这——”孟稻儿面上一热,“如何使得!”
“如何使不得?”
“大人若是输了呢?”
也不知祝鹤回俯身在孟稻儿耳边说了什么,只见她的小脸顿时烧得通红,那驼红瞬间蔓延到她纤细的脖颈上去。
“不论输赢,便宜的还不是你!”她低着头,声音被街头的嘈杂湮没了。
逛了一圈,孟稻儿在一个乐器摊前面停了下来,摊位上一把莹莹泛光的玉笛吸引了她的目光,她停下脚步,怔怔地望了许久。
“这位娘子,若是喜欢这玉笛,大可试一试。”摊主方才背对着摊子,似是在翻着什么东西,转回身,才发现一对不凡的年轻男女站在摊位前,连忙招呼。
“不必了,”孟稻儿思绪被打断,忙从玉笛上收回视线,一侧身,对上祝鹤回那双清清亮亮的眼睛时,莫名惊慌。“我们走罢。”
“等一等,”祝鹤回察觉到她的异样,他长长的手臂越过她的身侧,兀自拿起方才孟稻儿盯着望了许久的玉笛,“我试试。”
“相公稍待。”那摊主拿出一块丝帕,接走祝鹤回手中的笛子,细心地擦拭一番,然后贴上笛膜,待胶液见干,他又将笛子递回,“请。”
祝鹤回有些懵然、无措地接过,他并没有吹过笛子,只是同孟稻儿一起望着这把笛子时,他的按捺不住地不停阵阵翻涌。
“大人原会吹笛子?”此前孟稻儿弹琴,她记得他明明说过不通音律。
祝鹤回不置可否,只是缓缓地在身前横摆笛身,然后犹豫地举起双手。
将笛子凑到唇边,他抿唇出气,笛子突兀出声,他又试了几次,终于流畅成曲,继而抑扬成调。
在热闹的街头,祝鹤回的笛声并没引起旁人的注意,可是,那熟悉的、久违的《苏幕遮》曲令孟稻儿如同糟了雷击,一阵颤栗瞬间袭遍她周身上下,传至四肢百骸,她整个人只如同石化了一般,一动也不能动。
那笛声依旧继续着,祝鹤回的气息控制得越来越好,手指的松弛也越来越自如,他闭上了眼睛,似乎完全沉浸到曲调之中。
耳边的笛声和街头的喧哗渐渐模糊,孟稻儿不可救药地陷入回忆中去——
这《苏幕遮》,是鹤哥哥父亲最常演奏的曲调,他手把手地教会了鹤哥哥用笛子吹奏这首曲子。
后来,每当听闻鹤哥哥喃喃轻哼“故乡遥,何日去?家住吴门,久作长安旅”或者吹奏起《苏幕遮》时,孟稻儿便明白,他在思念他逝去的父亲了。
多少年过去了?她以为这一辈子再也不会听到这首曲子,那些回忆也随同离去之人永远尘封,却未曾料到会冷不防地在这混乱的街头再次听闻……
“小孟、小孟!”祝鹤回睁开眼睛时,只见孟稻儿满面泪痕,整个人如同失了魂魄一般缥缈,“为何哭了?!”
意识到祝鹤回的手伸过来,孟稻儿猛然回神,她慌忙躲闪,狼狈地垂下头拭泪。
“这曲子是——”孟稻儿发觉泪水怎么都擦不干,话也无法顺畅说下去,只哽咽着。
“竟不知能吹奏这曲子。” 祝鹤回有些茫然,以为是自己惹哭了她。
他忙掏出银两,也顾不上询价,匆匆递给摊主后拥着孟稻儿,拦了一辆马车,匆匆离去。
第32章 梦里梦故人月中来
回府衙的马车上, 孟稻儿好不容易擦干了眼泪。
祝鹤回坐在她的对面,就像能够看透此时她不想开口,他什么都没问, 这无声无息的陪伴, 对她反而成为一种慰藉。
马车晃晃荡荡,速度并不快, 微冷的风时不时地透过窗牖的缝隙轻轻扑来。
《苏幕遮》也是巧合么?孟稻儿扭过头, 望向车外。那些明明已经藏得很好的回忆,只要被轻轻触碰,便会自动鲜活。
“大人不是说过不通音律么?”明明是心中所想,却不由得脱口而出,孟稻儿的声音轻得仿佛喃喃自语。
偏生马车在让路, 偏生祝鹤回的耳力向来很好, “我确是不同音律,方才鬼使神差、不由自主。”
“不——”孟稻儿收回望向车外的目光, 扭头看向祝鹤回, 他丝毫不闪躲,眼神中带着隐隐约约的担心,“鬼使神差吹不出那曲子的, 方才你不是说竟不知能吹那曲子么?可见大人是知道那曲子的。”
“嗯, 知道。”祝鹤回的声音很平静,那平静带着抚慰的气息, 他看着孟稻儿泛红的、还带着泪意的双眼,“以前在茶楼、在朋友家中,我曾听过这曲子,特地问过。”
特地问过么?孟稻儿闻言,低下头极力地将那些被搅起的回忆压下去, “《苏幕遮》原是前朝教坊曲,宋时用作词牌,也可合曲而唱。”
祝鹤回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终于明白方才她为何满脸是泪,音律便是如此奇妙的东西,像是凝聚某种特定的情感而成,人一旦听闻,若有共鸣便很容易被其牵动。
“小孟也喜欢这首曲子?”
孟稻儿点了点头,又急忙摇头,“不过是小时候常听,猛然听闻大人吹奏,一时失态了。”
“若小孟喜欢,回头再吹给你听。”祝鹤回扬起手中的玉笛,露出淡淡的笑。
孟稻儿想拒绝,话到口中却变成:“一言为定。”
祝鹤回愕然,她该拒绝才是。
一路上,他都在等待孟稻儿进一步解释她失态的缘由,可她却转而沉默,没再说任何一句关于那曲子的话。
这个看上去柔美清白的女人,想不到有如此冷漠绝情的一面。
“小孟小时候的事情,说来听听。”
“这个时候,我哪有心情讲。”孟稻儿确实没有心情讲,“我想问大人一件事。”
祝鹤回看着她,点头许可。
“为何大人父母的牌位上没有姓名,而师父的牌位却有?”这个问题自他们成亲后第一次祭拜时便悬于孟稻儿心头。
“孤儿自然不记得父母的名字。”
孟稻儿有点失望,只要问及过往,他总这么惜字如金。
对于祝鹤回不愿透露以前的事情,曾经,她以为他是不愿触碰,事实上,好几次,她发觉,他根本记不得他小时候的事情,就好像他以前都是空白的一般。
诸如父母的模样、小时候喜欢吃的东西、儿时最好的伙伴、几岁开始习武……他一概用记不清来回答。
“若是大人不愿提及过往,以后我不再问便是。”
“不,”祝鹤回定了定,继续道,“好多事情,真想不起来了。”
孟稻儿没再勉强,忘了便忘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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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一个中秋节的夜晚,孟稻儿在摘星楼上赏月。
明黄的圆月在清冷的天空中越升越高,忽然,祝鹤回从月亮中跨出,似乎踏着祥云,飘然来到孟稻儿身边。
“小孟,你我既已有了婚约,你为何出尔反尔,另觅良人?”
他的话毫无铺垫,劈头盖脸,且一脸愤怒,语气失去往常的谦和,声音带着逼人之气,是质问,更是责备。
“这是何意?”起初,孟稻儿不慌不乱,冷静以对,“我与你才新婚不久,所嫁的不正是大人么?”
“何意?”祝鹤回那双一向极美的眼睛忽然变得可怖,发出骇人的冷光,“如今你眼里只剩下富和贵,心里只剩下安都来的人,早把我忘得一干二净。你仔细看看,我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