煽了半天情之后，见到这位夫人仍然没有什么反应，穆清也不气馁，继续总结陈词道：
“媳妇儿同夫君相识于为难之中，俗话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佛家亦有云，放下，自在。随喜，功德。故此媳妇儿便也不问过往，只看将来。”
她说完，便也就不再开口，改为悄悄看了她夫君一眼——本来想要表现一点儿小女儿的娇羞的，但是没想到，她夫君也正在看她。
那目光之中是从未有过的深情与专注，让穆清不由自主地红了脸颊。
于是，这原本计划中的她的独角戏就变成了对手戏。她一个人的娇羞凝望就变成了她跟她夫君两个人的深情相望。
被她夫君这种程度的美男这样深情凝视，即便是穆清也有点儿抵挡不住。
好在没过多久，那位夫人终于打断了这种愈发旖旎的气氛。
她笑着拍了拍手道：“行了，知道你们两个新婚燕尔，感情甚笃，要腻歪就回家去腻歪，就别在这儿眼馋我老婆子了。”
这话明显是话中有话，但穆清并不知道他们家族的内幕，也不好贸然开口，只微笑着做娇羞腼腆状，根本不接这夫人的话茬儿。
那夫人自己笑了两回，见到穆清如此表现，便知道再问不出什么，今天也该到此为止了。
她也不留恋，看了看天色，便就起身道：“天色不早了，该回了。”
穆清连忙起身，作势要搀扶。但与此同时，这夫人身后侍立的那一大群丫头婆子们也集体拥上来，同样准备搀扶……
场面一时就有些尴尬。
这夫人回头看了那领头的一个年长的婆子一眼，然后转过头来对着穆清笑道：
“阿清，你别见怪，她们就是这样，寻常把我当成个残废一样，行动不叫我自己来……你可别多心，我不是说你。我老婆子年纪大了，看见你们这些花朵儿样的小姑娘就高兴。”
她一边儿说一边儿握住了穆清的手，由着她搀扶，缓缓从半山的凉亭中拾阶而下。
穆清原先经常随侍在母亲膝下，她怀着小弟的时候，便就是她随身照应，扶着母亲进出，陪着她说话解闷儿，故此对于如何稳妥又舒服地扶着人，很有经验。
那群丫头婆子也十分规矩，虽然那领头的面有担忧之色，亦步亦趋地紧跟着她们，但是却没有一个人逾矩上前。甚至连咳嗽都不闻一声儿，显见得是受过十分严格的训练。
看起来，她夫君家里似乎很有钱的样子。
但是她夫君本人却……穆清疯狂脑补了世家大族黑暗又狗血的爱恨情仇，忽然间有点儿同情起她夫君了。
家里那么富有，他却一个人在外漂流，不但在青楼妓馆长大，还失去了容身之所，颠沛流离、穷困潦倒，这嫡母原来对他都不管不问，忽然找上来，二话不说就要见他老婆……
总感觉不是很对的亚子。
希望她夫君没事。
穆清心里想着这些有的没得，嘴上也没耽误跟她夫君嫡母的闲聊。
要说的客套话、家常话，其实之前都已经说的差不多了。但是这位嫡母夫人却总是能够找到新的话题。
想来是方才穆清做最后的总结陈词时，随便胡诌了几个佛家句子，这夫人便就跟她谈了些佛法。
靠近了这位嫡母夫人之后，穆清早已经发现，她身上有种淡淡的檀香味，显见得是经常诵经礼佛的——这也是她方才灵机一动，胡诌了些佛家句子装点自己台词儿的原因。
不过没想到，当时以为是亮点，现在变成了盲点。虽然说她娘亲也信佛，但是也不过只限于初一十五到庙里给菩萨上个香，求个签儿、祈个福、还个愿什么的。
要说真的对佛法感兴趣，天天研究佛经佛理什么的，那是不可能的。
她娘些许认识几个字儿，能够看得懂账本儿，已经算是她们江南富商太太圈儿里的佼佼者了。
要她去看什么佛家经典，那……实在是太难为她了。
穆清倒是都能看明白，不过她懒得看。
她来自现世，按照老一辈人们的说法儿，属于无信仰的“垮掉”的一代，除了考试之前“临时抱佛脚”之外，跟佛祖并没有打过什么其他的交道。
当然简单点儿的佛家道理她还是懂一些的，毕竟每天喊着自己是“佛系咸鱼”并不是假的。
故此，刚开始，这位嫡母夫人说些简单的佛理，她还能接上话儿，但是到了后来，这夫人聊得兴起，说的愈发艰深，甚至连梵语原文都冒出来了，穆清就完全懵逼了。
不过她还是维持住了礼貌的微笑。
毕竟，佛家讲究“清静无为”，口若悬河是一种修行、拈花浅笑也是一种啊……只要脸皮够厚，尴尬就追不上我。
化身弥勒佛的穆清表示，听不懂什么的，这都不是事儿。
这嫡母夫人说了一通，发现穆清只在那里傻笑，瞬间就明白了。
她忍不住笑道：“唉，怪我，一高兴就说多了些，已经好多年，没有说的这么尽兴了。你这孩子，很不错，是个有佛缘的。”
穆清连忙道谢。
那夫人笑着拍了拍她的手，安静走了几步之后，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转头问她道：
“阿清既然出身自江南，那在家时，可有什么小名？”
穆清愣了愣，正想回话，冷不丁她夫君忽然低声道：“妙娘。”
这一下，不只他嫡母，便就是穆清也有些诧异。
穆清在嫡母夫人的右手边儿搀扶，她夫君就在他嫡母的左后方随侍护卫。身后三步远的地方跟着那一大群丫头婆子，另有几个丫头婆子在前面开路，浩浩荡荡十几二十号人，俱都十分安静。
故此，穆清她夫君这一声儿虽然不大，却分外清晰。
基本上前后左右都听见了，特别是穆清和他嫡母夫人，听得最为清楚。
他嫡母当时就笑了：“哎哟，可以啊，咱们老四，也知道心疼人了。我还道，你真个儿冷清冷面，准备自个儿一个人浪迹江湖了。”
穆清垂了头，感觉脸颊有点儿发烫——这男人太可怕了，统共在家呆了多长时间，居然就记住了她的小名儿，那可是家里人才会叫的啊……
她正在脸红走神儿，冷不丁手忽然被嫡母夫人给握住了。
她微微吃痛，转头看时，却见到这位嫡母夫人死死看着她，眼中居然泛起了些许泪光：
“妙娘，妙娘么？真是个好名字。妙有则一毫不立，真空则因果历然。注1”她喃喃说了句佛理，然后闭了闭眼睛，似乎想起了什么悲伤的往事。
穆清不知道她想起了什么，只是见她忽然悲戚，也有些心有戚戚然。
她平生最见不得跟她娘年纪仿佛的夫人太太们难过，故此下意识地回握住了她的手，忍不住又开始说笑话逗她们开心：
“母亲谬赞了。媳妇儿的爹娘俱都是江南商户出身，识不得几个字，可没您这么多道理。”
她一边儿说一边儿摇着头叹息，十分声情并茂：
“这妙字，乃是因为媳妇儿满月时，家里忽然来了只浑身雪白如同团子般的猫儿——它朝着媳妇儿‘喵’了一声，媳妇儿就被引得眼珠子追着它看，然后，媳妇儿的娘便说，这闺女怕不是猫变得，小名儿就叫妙娘罢。”
她这话一说，那嫡母夫人忍俊不禁，“噗嗤”一声笑出了声。
再睁开眼睛时，那悲伤之意便消失殆尽。她一边儿笑，一边儿拍着穆清的手，喘着气儿道：“哎哟，你这丫头，真是太招人疼了……以后，若是老四欺负你，你便来寻母亲，母亲便就是不认他这儿子，也要认你这个媳妇儿。”
这话说的似乎很是漫不经心，但细品却又别有深意。
穆清也不多言，面上还是带着笑意，点头应了。
然后这漫长的山路，也总算走到了尽头。
嫡母夫人示意她的那些丫头婆子们上前，意思是就送到这里了。
穆清跟她夫君站在半山腰，目送着一顶华丽小轿子抬着夫人下山，内心久久没有恢复平静。
直到人影都见不到了，穆清才松了口气，正想着跟她夫君“诉诉苦”，却不料手忽然被拉住了。
抬头便见到她夫君近在咫尺的脸，还有他微微低垂的眉眼。
他便这么静静看着她，低声说了句：“今日多谢你了，妙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