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衣(75)

如今的局势似乎当真并不如此乐观。

前朝后宫,杨家都有独掌之势。且不论有多少人站在杨浮月所出之子一派,单论太子之派,便无十分亲近忠贞之人。

太子敦厚却也耿直,树敌颇多,除了些清流之派,大多隐隐有厌惧太子之意。何况如今杨夫人病重,杨家动作频频,与朝中重臣来往甚密。

如今一时虽说无事,可难保哪日太子着了道,又令萧崇厌弃,便是当真再无回头路了。

崔浔不敢细想下去,若是杨家当政,所有的过往只会被尽数掩埋,再也没有重见光明的那一日。

他搭着的手垂了下来,自己是纯臣,或许不会招来灾祸,只是秦牧的仇呢?兰豫聪慧,能谋善算,本也不该埋没在草野。

崔浔虽恼他绑了秦稚,却也尚且能体谅三分兰豫。只是他还有些不明白,照着萧崇如今的脾气,即算绑了季殊去,兰豫也未必能入士。

兰豫肩上一松,倒也明白他想通了关节。

“方才那位你看着可眼熟?”

崔浔皱眉,似乎有那么几分面善。

兰豫又道:“施国公嫡子由杨家保举,如今算是混出了个人样,国公府上下欢愉,唯独施家四郎。施展嗣自幼习武,若是单论起来,他那几个废物嫡兄在他手下讨不了半分好,只是可惜母亲出身卑贱,连带他也受人白眼。”

想来便是方才走的那位年轻郎君了,看着倒是精神。

兰豫接着道:“我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今次跟着嫡兄回城,曾来祭拜我兄长。他自然不甘心常居人下,为人也还算敦厚,我也愿意帮他一把。”

崔浔了然,兰豫未必需要走到明面上,他只需要推出去一个可靠的人,在朝堂上替他厮杀。而他,只需要拽紧牵着那人的线,便足够了。

那个人可以是任何人,只不过施展嗣来得正好。

不服施家嫡子,只能依傍兰豫出头,目前看来,是兰豫最好的选择。

崔浔本能地觉得,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兰豫出手,只要他将这一切透漏三言两语,兰豫便不能如愿。

“你本不该将这些事尽数告知我,既要做事,为何留下许多把柄。”

兰豫眨眨眼:“你会说吗?”

自然...不会。

“况且我敢说,自然也是不怕你说漏出去。”兰豫挥挥手,“今日一叙后,你我至交之谊也算是走到了头,日后殊途,也不必念着昔日情谊,该如何便如何。”

说罢,他自顾自去了,连头也懒得回,似乎旧日情谊当真一句话了断。

只擦肩之际,落下声微不可查的轻笑。

崔浔也没有回身挽留,怔怔盯着石案上的扳指看了许久,直到双眼有些发酸,才悠悠叹了口气离去。

*

崔浔回去的时候,秦稚早已醒了,坐在廊下,抱着金错刀发呆。

她体质到底强健,兰豫下的药也只是让她小睡了一会。醒来望着熟悉的青帐,便晓得兰豫大约是得逞了。

门前脚步声传来,秦稚下意识抬头,只撞见他没睡好的一双眼,微微泛着红,却在见到她的一瞬间放出光来。

“嘤嘤。”

秦稚被抱了个满怀,两人间隔着一把刀,膈得人不舒服。

“刀。”

她轻轻推了推,崔浔回过神来,松开了手,就势与她同在石阶上坐下,也顾不得什么脏不脏。

秦稚依旧抱着刀,却慢慢偏下头,借着崔浔的肩膀倚着。

“坐会就去睡吧。”

秦稚原本想问许多,却在见到他眼底清晰的疲惫后,一时间什么念头都没了,管他兰豫到底想做什么,只是低着声音要他好好休息。

崔浔轻笑一声,这一路来他早想明白,兰豫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他也不会多嘴说什么。只是多少要给他下些不痛不痒的绊子,好让他弥补绑了嘤嘤这件事。

“我不累,还能耍剑给你看。”

秦稚闻言,微微白了眼他,下一瞬却又从石阶上跳了起来,一手掸着衣裳,另一手握着刀,挑衅地一抬眉:“既然不累,那就起来给我喂招,谁输谁喝阿翁做的粥。”

崔府里的老管家处处都好,唯独厨艺不精,做出来的粥苦得要命。崔浔扬首看着,一应心烦事抛了开去,兴致盎然,调笑着:“那你准备好了,我再加一条,输了的人喝粥不算,还不许吃糖。”

“呵。”

秦稚甚是不屑,脚下一蹬,直直迎了过去。

一时间人影交缠,好不容易新长出的枝头,被刀光剑影削得四散。偶有两声笑,全没了本该有的沉闷。

第67章

秦稚时常想, 人这一辈子总不能总倒霉,到了该到的谷底,必然触底反弹, 如她再遇崔浔,亦如兰豫蛰伏这些年。

若是再早上几日, 单单擒了一个季殊,也不至于令施展嗣这般顺风顺水, 可巧叫他们遇上了杨浮月病故那一日。

且不管萧崇的做派透出对杨浮月的几分真情, 至少乍一眼看来, 是个痴情模样,逾制下葬便罢了,还爱屋及乌地进封其子萧策为秦亲王。单单如此尚嫌不够, 却让施展嗣送来个供瞌睡用的枕头,季殊。

萧崇一时忆起季殊入岁羽殿如入无人之境,又念着殿中杨浮月钟爱的玉屏,登时连连夸赞施展嗣少年有为,加官进爵倒让不少人眼红。

“官职不高, 不过也够了, 他也算是得偿所愿。”

崔浔说起此事时,倒也没有太多艳羡之意, 只是略略感叹两句。

原本还有些担心兰豫的谋划未必如此容易, 还需他暗中扶上一把, 如此看来倒是他多虑了。

秦稚明白这个“他”指的是何人,也知他多少有些忧心, 重情重义的人怎么可能为了兰豫所谓的殊途之说便当真只做壁上观。

崔浔又道:“我也不知道他如今在走的是否是正途,每一步如履薄冰也罢了,可做的是惹火烧身的事, 万一哪天他也觉得这团火能为他所用,也不知道能不能拦得下他。”

沿途也有不少人,他说得隐晦,眉头总也化不开愁绪。

秦稚想了想,朝着远处高耸而起的云台一扬眉,鼓励似地用刀柄碰碰他:“你拦不拦得住我不知道,但我觉得永昌公主大约是拦得住的。岂不闻英雄难过美人关,何况还是他珍爱的美人。”

她摇头晃脑起来,甚至不时啧啧感叹两声,仿佛说的不过是话本里的一出戏,事不关己。

崔浔也忍不住跟着扯扯嘴角,抬手捏上她近日饱满些的手腕,凑到她耳边低声笑道:“是啊,英雄最难过美人关。”他刻意将调子拉长,轻柔地像晚春和风,在秦稚心里慢悠悠挠过。

明明只是重复她说过的话,偏偏被他又带着许多别样的风情说出来。秦稚慌乱中白了他一眼,倒打一耙道:“自己过不去就把过错推到人家美人头上,管你们过不过的...”

崔浔笑了声,还想着再逗逗她,却被来人断了兴致。

街道周遭顿时静了许多,只听得一阵脚步声,伴着些金属相碰的声音,直奔到崔浔面前,喊了声:“大人。”

秦稚抬头,认出是绣衣司里的人,面色有些搅扰了他们的尴尬,更多的是藏不住的焦急之色。

想来是有什么事吧。她抽回手,往前走了两步,让出空来。

崔浔负手,点点头,那人上前附耳。

也不知说了什么,秦稚只是瞧着崔浔的面色不过转瞬便沉了下去。两句话的功夫,秦稚平白无故打了个冷战,她摸摸鼻子,还想问句话,却见崔浔快步凑到她跟前。

“绣衣司出了点事,你先回去。”

说罢也不等秦稚答话,大步流星朝前去了。

秦稚摸了摸随身不离的刀,并不十分听话地绕了条路,依旧朝着绣衣司而去。

*

绣衣司由当今天子设立,向来威严森森,鲜少有人敢在此处造次,今日却不知触了什么霉头。

那扇铁青色的大门紧闭如往昔,却架不住门前有人硬要破门而入。绣衣使守在门前,并不敢拔刀,只是举着刀鞘阻拦。

余下那群硬要往里闯的人,腰杆挺得笔直,只差拿鼻孔瞧人,张牙舞爪地说着什么奉谕旨前来。

秦稚跟着崔浔一路而来,见这阵仗,乖觉地寻了棵枝繁叶茂的树隐蔽身形。

好在那群人桀骜,说话声音也十分洪亮。

“崔直指来得当是时候。”为首的那个尤为如此,拿手在腰间摸了片刻,直将块玉牌送到崔浔面前,“这群东西拿刀阻拦,只说是无令不得擅入。倒想请教崔直指,他们口中的奉令是谁的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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