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突然落了雨,秦稚快了一步,赶在雨点子落下前,跨到隐朝庵门下。
夏日雨水突然,一眨眼便汇成了雨帘,水汽蒸腾的气味飘散开来,倒也消了几分暑气。秦稚挨着墙根,借头顶三寸宽的瓦片挡雨,好让她顺势回到禅房里。
顾了头顶顾不了脚,单是溅起的雨点就够沾湿鞋尖。犹犹豫豫,反而湿了个透,秦稚把刀护到胸前,借以外衣一裹,埋头冲着后院撒丫子奔去。
不过跑开三步,一道惊雷劈下,秦稚余光一闪,面前正有人冲她这里奔来,一双皂靴卷起不少泥点子。
几乎是本能反应,抬头的瞬间,错金刀劈开雨帘,直直奔向来人。
来人不知用什么挡了下,只卸去她三分力。
油纸伞被拦腰劈断,错金刀正架在崔浔脖子上。
“嘤...”崔浔被大雨浇了个透,怀里捧着的辛夷花也被打得不成样,“是我。”
秦稚看清楚了人,讪讪收回刀:“你跑的那么快,我一时没看清,还以为...”
又是一道惊雷,正好盖过了她的声音,又或许她原本也没有说完整这句话。
雨势又大了许多,总不好站在雨里说话,再有什么罪过,也先找个避雨的地。秦稚一手抱刀,另一手极为自然地握上崔浔腕处,带着他朝最近的檐下跑去。
崔浔起初踉跄了两步,好在很快稳住脚步,跟着跑了几步。
“崔直指今日过来,是来祈福还是求签?”秦稚坐在檐下,一点一点绞干头发,“方才是我太过紧张,毁了直指的伞。正好昨日的伞也能物归原主。”
崔浔站在她身后,默不作声地退开一步。不管秦稚夫家如何,她如今都已婚配,自己还是刻意保持了些距离的。
“来替我母亲拜一拜。”
秦稚了然,隐朝庵香火旺盛,常有勋贵人家来点灯上香,也难怪崔浔会在此处。
“这雨来得突然。”
她素来不会找什么寒暄的借口,随口说了一句,又很快闭嘴不言。反倒是崔浔,自顾自问了起来:“你在这里住得可还习惯?”
“挺好的,佛门清净嘛。”秦稚答了一句,又觉得不对劲,扭过头来,“崔直指怎么知道我寄住在此处?”
崔浔眨眨眼,捏了句诳语:“庵里的师傅说起,有个女郎寄住,我看你埋头往里冲,应当也没有旁人了。”
“也是。”
崔浔复又想起她出刀的速度,问道:“你如今的刀法越发好了,寻常人进不了你三尺。”
不是刀法精进,而是被逼得时时警惕。被欺负得多了,自然也就练出来了。不过秦稚没准备多说,还是原先那副笑脸,随口说几句“过誉”之类的话。
眼见崔浔还想对着她仔细查探底细,秦稚倒是先开了口:“昨日那位大人来过,说起崔直指曾回过一趟蜀中?”
然而话问出口,半晌无人回答,反倒是雨声入耳。
时间久得秦稚快要睡过去,只听得身后传来一声低低的是,崔浔这才开口:“两年前的春日,我回去过,不过你和老师都不在。”
“直指可是有什么所求?”
崔浔定定望了许久,才轻笑了一声:“有样东西落下了,回去找一找,不过没寻着,也怪我走的时候不够爱重。”
“雨小了,我还有事,改日再来看你。回去喝碗姜茶,夏日多雨,出门记得带把伞。”
秦稚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他冒雨匆匆离去,大约真的有什么要紧事赶着去办。她不急着回去,托腮坐在原地,只是觉着崔浔果真不同了,至少话说得可真是多了许多。
雨帘渐渐转成雨丝,挨不过一刻钟,又云销雨霁起来。一股酸臭的馊味,在日头下弥散开来。秦稚抬手闻了闻,险些闭气过去。
夭寿,她换洗的衣物丢在路上,身上这一套也有两三日没换了,味道当真令人提神。先前还不觉得,如今被雨淋过,倒是最大限度地发散开来。
如此哪里还管得上什么旧交,腿上一用力,兀自往禅房里去净身。
一晃几日,雨水充足,秦稚倒是也正好窝在庵里,誊抄积攒下的经文,偶尔还去殿中守守香火。不过每日都能见到崔浔捧着一篓辛夷花,来奉上一炷香。
秦稚套着姑子的棉布长褂,宽宽荡荡,递香过去的时候,还收获崔浔一个古怪的眼神。
结果第二日就送来了几套合身的衣裳,不过秦稚嫌它动作不方便,悉数退了回去。
崔浔扶额盯着面前被退回来的衣裳,连试穿过的痕迹都没有,一时无话。
“郎君,那位姑子说,让郎君不必送了。”
难为他回来路上挑了这么久,一件都不收。崔浔攥了拳,道:“她不是姑子。”
下人还道要挨上一拳,立时噤声,还是老管家出来打了圆场:“佛门清净,女郎也不好穿得太过艳了,郎君倒不如送些吃食过去。”
见崔浔眉头略展,老管家才敢把崔夫人的口信说来:“夫人请郎君今日回去用晚膳,再耽搁下去怕是要迟了。”
崔浔虽说迁府别居,可每月总有七八日回去,很少让那边来催。不过但凡他母亲的人来请,必然有些什么准备着。
譬如某一回,河间侯夫人提前做了准备,十余张闺秀画卷逼得他趁夜越墙逃窜。
偏偏他敢说一句不去,河间侯夫人就敢装病给他看。
“去永昌公主府递个口信。”
几次下来,倒也让他寻摸出个法子来。回去吃饭可以,提前同兰豫打过招呼,两个时辰后便派人来请,就拿公事做筏。
老管家叹了口气:“这回是夫人娘家的女郎到了,夫人说过了,让郎君回去住上三五日,东西都收拾好了。”
如此一来,那法子倒是没用。
奈何崔浔再是不愿,还是被拖拽着回了家中,被母亲强行按在凳上,听她们姨甥抱头痛哭。
“我苦命的恹恹,日后在姨母家里,就当做自家一样。”
“恹恹见到姨母,什么都不苦了。”
崔浔向来对切身体会几个字少了根筋,在这道上尤显愚笨,唇角勾了勾,正要笑出声,脚下被人猛地踢了脚。
他扭头看向自家父亲,拈须轻咳了声,示意他不可胡言,免得平白招来一顿训斥,连累晚膳都不晓得要何时能用。
崔侯爷大约也是饿久了,眼看着她们哭得无休无止,试探着开口:“夫人啊,恹恹都到了,来日方长嘛,也不急在这一时。”
崔家父子于说话一道上,显然是一脉相承,崔侯爷略显苍白的话显然招来崔夫人一顿白眼。不过好在还是念着时候,止了哭声。
崔夫人揩了泪,这才想起来引见两人。
“浔儿,这是你乔恹表妹,还是四五岁时见过,如今都是大姑娘了。”
复又冲着乔恹道:“恹恹,本该你浔表哥去接你,不过他脑子里只有办案捉人,你别怪他,日后让他多陪着你。”
乔恹施施起身,捧起一碗茶往崔浔这里走了两步,娇滴滴唤了声:“浔表哥喝茶,恹恹有礼了。”
崔浔接过茶盏,客气地饮了一口,正好对上乔恹的眼睛,颇有些面善,倒是让他想起事来,嘴里的茶一时不上不下。
这位,不正是当年在蜀中住过一段时日,成日跟在秦稚屁股后头跑的那个“厌厌”表妹么?
读书识字不行,打架闯祸第一名,连隔壁叶家的小白狗都难逃一劫,活生生被染成了大虫模样。
第7章
说起秦稚孩提时的威名,崔浔如今尚且历历在目。
身手是一等一的好,比她高出一头的男孩都敢打,按在地上听他们求饶。倒是让她觉着自己天下第一,颇有些高处不胜寒的意味。
不过崔浔不大相同,两个人一同跟着秦稚阿爹学功夫,平时拆招喂招多了,彼此的武功路数摸得一清二楚,故而秦稚放不倒崔浔,只能每日追在屁股后头。
后来乔恹来了,四五岁的小丫头,留着额发,头一天从马车上下来,就跟在秦稚后面,一口一个“嘤嘤姐姐”叫得亲热。秦稚有了跟班,一时顾不上去惹崔浔,两人成日不见人影。
崔浔清晰记得,乔恹来后的第十日,叶家那位婶子一手提着只黄皮大虫,另一手捏着扫帚,追着两个小的跑。叶家婶子出了名的凶悍,崔浔把两个小的往身后一护,结巴着问了一句:“婶...婶子,怎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