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里客气, 黎随也明白,崔浔在外人面前,想来给自己面子。此刻分明是想支开自己, 客店有的是人,哪里就需劳动他去动手。
不过他到也没有死皮赖脸硬要留着,抓了把瓜子,回身走了。
该散的人都散了,崔浔此刻才把微凉的茶水往庄太守面前一推,抬眼觑他:“庄太守,坐吧。”
庄太守如他一般,牢牢盯着秦稚走向,见她入得房中,尚有些许愣怔,而后才想起与身后之人交换一个眼神。
此刻听得崔浔喊他,忽的回过神来,颤着腿在崔浔对面坐下。
作为一州太守,他其实本不必如此卑躬屈膝。绣衣司本为当今圣上几年前一手扶立,并无惯常官员品级,然只因绣衣使直接听令圣上,一言可抵万金,才使得绣衣使地位水涨船高。
庄太守多年无精进,自然想崔浔在圣上面前说几句好话,做他平步青云的美梦。
不过在见到秦稚之时,他大约也明白,美梦到头了。
崔浔屈指在案上敲击两下,笑着开口:“庄太守与嘤嘤认识?”
庄太守一愣,随即明白过来,嘤嘤便是那位秦稚。他慌里慌张摇摇头:“下官不认识这位女郎。”
自然是谎话,若是不认识,岂能怕成那个样子。
崔浔想着他家猫儿方才张牙舞爪的模样,不觉有些好笑,自然替她出头:“庄太守大可仔细想想。我与嘤嘤虽自幼在蜀中长大,甚少有外出之机。不过前些年的时候,她在外寻访故人,许途径沧州。”
庄太守张口欲言,忽的又想起过往做下的事,依着崔浔多有包庇的模样,只怕会把自己往死里整。别说官位,能保命已然不错。
他心存侥幸,秦稚方才分明也装作不认得的模样,想来应当也是想把这事瞒下来,毕竟事关重大。
“下官当真未曾见过这位女郎,府中上下皆可为证。”
见他指天誓日的模样,崔浔只觉得好笑,却也顺着他的意思敲打几句:“太守不必如此,崔浔也只是随口问问罢了。毕竟嘤嘤于我,万分重要,事事不可出差错,想来太守当能明白。”
庄太守抬手擦擦额上的汗,这哪里还只是随口问问,分明是告诉他,不管你们从前有何过节,如今秦稚有人护着,半点动不得。
早知如此,当年做事之时,便该再绝些,一把火烧了,也没有如今后患。
庄太守悔不当初,却还是诺诺道:“是,下官明白。”
*
夜色渐深,庄太守失魂落魄地带着人告辞,崔浔捏起路上带来的面具,信步往楼上去。
与他房间并排的,正好是秦稚的房间,是整个客店最中央的位置,推窗一览,正对大门,景致不言而喻。
崔浔立在门外,轻叩叩窗:“嘤嘤。”
屋里初时并无声音,他复又敲了敲,才听闻秦稚勉强应了声,声音里似乎还有哭过的迹象:“嗯。”
尾音一拖,再是如何都有些女儿家撒娇的意味。
崔浔抬起手,又唤她一声:“嘤嘤。”
屋内的秦稚正坐在桌边,忽的转头,只见窗外之人双手举过头顶,借着灯火变换手势,投映出一片阴影来。
初时是振翅的蝴蝶,自由盘旋后又极速坠落,而后忽的长成一朵俏生生的花来。秦稚侧过身子,看得认真。
鹰、犬、甚至螃蟹,各个栩栩如生,各自展过形态,又很快消失不见。
秦稚明白,这是崔浔在逗她开怀。
她幼时脾气不大好,时常几句话不合便闹起来。江湖女侠闹脾气,从来都是和自己过不去,门一关,连阿爹都不知道人在里面蒙着被窝哭。
只有崔浔知道,他不善言辞,也不知从哪里学来的,用手势做出各种模样,隔着一扇门勾画出一个新世界来。秦稚时常看着看着,便忘了自己为何而哭,欢天喜地地拉开门,扯着崔浔手指玩。
不过今日,她倒是没有拉开门,只是走到窗边,而后席地而坐,小心翼翼地隔着窗纸碰了碰蝴蝶翅膀。
那只蝴蝶动作一滞,直直落下,换做崔浔的说话声:“他对你做过什么?”
秦稚头一偏,正靠在墙上,轻哼一声:“他又能做什么。”
崔浔跟着在外头盘腿坐下,两人隔着一堵墙,饶有兴致地聊了开来。
秦稚把庄太守这些年鱼肉乡里的事一一说来,却没有落回自己身上,诚如庄太守所想,她还不想那么早把这件事说出来。
如此大的事,注定成为她手中把柄,要挟庄太守做下许多事。
“想做什么就去做吧,凡事有我在。”崔浔没有多问,只是如此出言宽慰,“我路上瞧见一个狐狸面具甚是好看,配你再好不过。你今日不想见我,我便放在窗台上,等我走后,你再取也好。”
没有责问她,只是一切称她心意。
此言一落,便有物什轻放的声音。
“我先回去了,明日跟我去梅府吧。”
秦稚赶在崔浔转身离开前拉开窗子,双目微微泛红。她捧起那个面具,忙不迭往脸上一覆,动作大得,带着面具两边铃铛叮铃作响。
她带着面具,看不出表情,直直冲着崔浔摇头晃脑,看着是开心极了:“好,多谢你的礼物。”
第40章
昔年黎皇后盛宠, 略沾些黎氏族人尽数鸡犬升天,单看眼前梅家祖宅便可窥见一斑。
“本来还觉着梅嘉平在长安的宅子太过富丽,没成想和眼前的比起来, 不过大巫见小巫。”
黎随啧啧感叹,半点没有亲眷间包庇回护之意, 有什么说什么。
崔浔道:“天子脚下总还要收敛些,沧州天高皇帝远, 谁又敢说什么呢?”
所有华贵绚丽, 皆是贪墨民脂, 檐上琉璃瓦过分灼人。
崔浔眯了眯眼,盯着匾额上烫金的“梅宅”两个字,久久等不来门开, 无意再做什么客气之举,手一挥,身后绣衣簇拥上来,各自一脚踹开大门。
正赶来应门的老叟猝不及防,被波及着斜斜瘫坐在地上, 张着嘴喘气。
“这几位大人, 这可是当朝梅相祖宅,可不敢乱闯。”
待两名先进门的绣衣一左一右掺起他, 崔浔才领着秦稚与黎随跨入门槛, 信手将鱼符在人前展示过, 冷声道:“绣衣司办事。”
绣衣使不单在长安走动,其人身负监视各地官员百姓, 若遇要事,可先行处置再上报皇帝。不知何时便会有人叩门,将鱼符一展, 事关自身安危,故而再是偏远之地,也都清楚知晓绣衣使。
老叟白日里打了一个冷战,嗫嚅道:“绣衣大人,我家老爷是天下一等一的好人,忠君爱国,怎么...”
黎随嗤了声:“这宅子花了不少钱吧,倒也没见过其他忠君爱国的人有这等财力。”
崔浔懒得听这些言论,带着秦稚大步一迈:“真假如何,搜了便知。”
老叟急得满头乱撞,却又拦不住那些身强力壮的绣衣们,来回走过几步,一屁股坐回地上,洒着眼泪殷殷哭起来。
许是见他年纪大了,黎随凑在边上开慰两句,倒是没有跟着去搜查梅家祖宅。
偌大的梅宅,十来个绣衣一头扎进去,顿时隐匿身形。秋日肃杀,百花谢尽,打点宅院的下人头也不敢抬,藏在枯枝后头,恨不得自己是耳目不聪。
秦稚倚在廊柱下,抱着刀轻瞥去一眼。黎随已然把老叟掺了起来,扶着去找歇脚的地方。
擦肩之时,老叟目光微微在秦稚身上一顿,痛心疾首道:“好好的女儿家,也跟着出来做这等事,真是世风日下。”
黎随还在边上帮腔:“你可错了,这是我们崔大人的家眷。”
秦稚脸一烫,转身朝着崔浔的方向寻去,见他正在翻阅架上书册,不发一言,安静凑过去帮他一起找。
“你去坐着吧,怕你看着头疼。”
梅宅藏书众多,崔浔一偏头,见她捧起的正是一本医书,笑着从她手里抽了出来,转而递过去一本神鬼志:“这本有意思些。”
秦稚侧身靠在架上,抬眼道:“方才那位老人看上去惊慌,脚步却沉稳有章法,我怀疑他身上有功夫。”
崔浔低低嗯了一声,转而去翻其他地方:“梅相经营多年,手下何来无用之辈。偌大宅院,若都是些老弱病残,如何守得住。怕是洒扫小厮,都能挥得一手好棍法。”
这倒算不上什么有违法度之事,若说为求自保而用这些人也在情理之中,是而崔浔一早瞧出不对来,却隐而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