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怪萧崇动怒,今早金吾卫前来回报,于城门外发现季殊留下的一方锦帕,并书“后会有期”几个字。季殊杀人越货,可也常行劫富济贫之事,因而在些许人眼中,他是今世英豪常山大侠。这种人若是跑了出去,肆意宣扬擅闯宠妃宫殿,杨浮月大约也不必再做人了。
冲冠一怒,不只为红颜,也为皇室行将成为万民口中笑柄。虽非已成事实,萧崇却不得不多虑至此。
崔浔自然明白,萧崇多疑,容不得半点可能存在的风险。本该落在季殊头上的火气,如今也只能拿他开刀。
“臣无能,请陛下降罪。”
好在萧崇到底还有些清醒,强压着怒气问道:“有人说昨日季殊露头,说说吧,他是怎么从你这位绣衣直指手里逃脱的。”
“昨夜臣接来报,季殊于巷中欲行不轨,匆匆赶往之际,季殊挟持女子,臣不敢轻易动作。”他隐去了些许真相,“而后有大批黑衣人至,掩护季殊潜逃。”
萧崇眯了眯眼:“崔浔,当断则断的道理还需朕教你么?区区一名女子,如何抵过得季殊潜逃带来的祸端。”
崔浔没有接话,这位天子果决凌厉,自即位后大胆任用贤臣,举国之力远攻突厥,即使到了暮年,脾气照旧雷厉风行。在他眼里,臣民皆如草芥,不过是为了成就他大业的棋子罢了。牺牲一颗棋子,对他而言再正常不过。
只是他不敢苟同罢了。
萧崇见他久久没有回话,又起了脾气:“没用的东西,合该与季殊同罪!”其声如洪钟,骇得外头驻足许久的太子心慌起来,恭请入内。
黄门入内转达了太子的话:“陛下,太子殿下久候,请入内一见。”
萧崇冷笑了声,应了此请,却任由崔浔跪在殿中。
太子满身的汗意被殿中冰鉴激着收了回去,依礼见过后,便听得萧崇开头:“去见过你母后了?懋儿如此急来,所为何事?”
“母后大安。”太子萧懋候立一侧,温声道,“儿臣听闻父皇动怒,恐龙体受损,故而有违礼数,请父皇见罪。”
自太子三请黄门入内,崔浔便知不好。萧懋其人,性情敦厚不似萧崇,反而更像生母黎皇后,对于诸人大多宽厚有加。今日之事,崔浔随意想想便能料得,萧懋是怕他真的开罪于上,这才特意赶来求情。
至于为何想着竭力保下他,原由到底如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萧崇眼里,自然认定太子有意拉拢崔家,甚至不惜如此大胆行事。
萧懋不蠢,只是数年长居太子之位,在杨夫人出现之前,黎皇后独宠后宫,把他的危机意识磨了个干干净净,对萧崇更尊为父,而非敬为帝。
果然,萧崇视线在崔浔身上打了个转,冷笑一声:“无能之人罢了,倒也不值得动怒。懋儿既然来了,不妨说说此事如何断?”
萧懋只道:“父皇眼前,儿臣不敢妄言。不过其罪在季殊,崔直指不过枉受牵连,若是重惩,怕寒天下臣民之心。父皇圣明,自然有决断。”
崔浔心道不好,萧崇本便是想寻个出气的口子,萧懋还硬生生把这口子堵了,这火气发不出去,积在心里怕是要憋出事,偏生还要在后头补上一句“圣明”。
故而他慌忙道:“臣无能,纵跑季殊,请陛下降罪。”
“太子说的是,这罪怪不到你头上去。”萧崇面无表情,提起朱砂笔批复奏折,漫不经心道,“小惩大诫,近日有民众聚众纠结城外,子真率人亲往,你也同去,若能协助子真圆满办成此事,凡事既往不咎,你还做你的绣衣直指。”
顿了顿,又对着太子吩咐:“你去梅嘉平那里走一趟,让他把赵王的事全数移交大理寺,这几日配合子真的人办事,别做出什么幺蛾子来。”
第17章
两人各自应了事,心事重重地从殿中步出,崔浔靠后一步,以示尊卑有别。
萧懋率先开了口:“季殊身后有人相助,并非崔直指一人之过,父皇气头上所言,直指切莫太过在意。”
“是。”崔浔拢袖,直待两人行至宫墙之下,远近无人之时,思忖了片刻还是忍不住提点一句,“殿下今日冒险了,所谓有所为而有所不为,臣有过,自然当受责罚。”
萧懋惯常是个温驯之人,听他颇有些不领情,也不甚在意,只是抿唇笑道:“少傅常有言,知其白而守其黑,凡事先求自我保全,只是孤承太子,本便该以万民为先。”
即使知晓今日所为,会招致帝王疑心,他也要为忠臣良将请命,这是萧懋做人的底线。
崔浔轻叹出一口气,没有继续说下去,诚知萧懋执拗,心中自有决断,将来若是为帝,自然是为民请命的明君。只是如今尚在太子之位,前朝后宫有人盯着,如此脾性,怕是不妥。
宫墙之下有一道窄窄的阴影,崔浔低头瞥见正奋力寻求荫蔽的山蜗,渺小脆弱地不知能挨过几个冬春。他抬头望日,眼中被刺得有些难受,这才用极低的声音闷闷开口,说了句没头没脑的话:“殿下,陛下是天子。”
言外之意,不过是想然萧懋认清些事。
只是萧懋头也不回,脊背挺得笔直:“于天下臣民而言,父皇是天子。可于孤与苕苕而言,父皇亦是父亲。”
此话一出,两人一时间无话,只是顺着长长的宫墙继续往外走。
约莫近了宫门,萧懋复又开口:“你此行随杨车骑出行,镇压流民,其间恐有隐情,凡事切莫一刀而断。多听多思,若有不妥,命人传书成渝,他自当将一切告知孤。”
他也算是绸缪得当,若是崔浔径直传书至东宫,勾结朝臣的罪名便会坐实。然传书兰豫,则可称之为私交。
崔浔点头称是,又与萧懋就着别事谈过几句,便匆匆告辞,离宫而去。
*
天子御令,寻常都是紧急之事,何况城外流民纠集已有数日,此事迫在眉睫。杨子真早早率人前往,留给崔浔的时候也不过半日。
崔浔把绣衣司里的事暂做安排,又往家中走了一趟,将事情删繁就简地同双亲说过一遍。好在崔侯爷与崔夫人这两年也早已习惯,颇是心疼地交代两句。
“浔儿,万事当心,棍棒不长眼,许多事抛开些。”
“明日就走啊,让厨子准备些你爱吃的,你母亲也好交代你几句。”
间或还有表妹乔恹扶着崔夫人,怯怯喊两声表哥,也不过是想让他留下用饭。
崔浔早已换下那身绣衣,节杖、虎符一应留在绣衣司保管,看着只是寻常公子哥。他手间捻着一朵辛夷花,笑吟吟地拒了:“父亲母亲,我还有些事要去办,这饭,等回来再吃吧。”
虽非远行,不过总归有些时候不能回来,不管人家想不想知道,他也得过去道个别,再送份礼过去,免得等他一回来,人又不见了。
崔夫人留不住他,只是说着养大的雀儿无甚良心之类的话,挥手让他去了。
崔浔这只雀儿只是笑笑,不多言,往外走开两步,却听身后追上来的乔恹喊了他一声。慢悠悠驻足转身,乔恹跑得鬓边步摇都有些乱了。
“浔表哥是不是要去找嘤嘤姐姐。”她伸手理理步摇,压低声音道,“恹恹不会告诉姨父姨母的,只是想托浔表哥给姐姐带句好,等...我再去找她玩。”
崔夫人奈何不得崔浔,便把乔恹的婚事放在心尖,这段时日拉着她四处相看,确实寻不出什么时间去找秦稚。
凡事涉及秦稚,崔浔情绪都会被调动许多,故而此刻他笑得开怀,毫不犹豫地应了这桩事。
小插曲一过,崔浔倒也顺利地出了崔府大门,径自往隐朝庵去。
庵门未闭,夫人女郎多有出入,崔浔熟门熟路地摸到侧边院门,在黎随背上拍了拍。
黎随如做贼般猫在门边,陡然被人拍了背,吓丢三魂。
“明月奴,你这是作甚。”
黎随闻声,方舒一口大气:“崔浔,你吓死我了!”稳了心神,他又拉着崔浔一同躲在树荫下,“这是尼姑庵,还是侧门,要是被人看见,还以为我想做什么龌龊的事,这要是让姑母知道,有我好看。你想见嘤嘤,也不能偷摸进姑子们的院子吧。”
崔浔白了他一眼,抬手在门上扣过两声,趁着里头来应门,这才抽空道:“嘤嘤是乳名,你一个外男,一口一个叫不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