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胡博士压根没在讲课,他阴阳怪气地内涵了一番宋凌霄,至少引用了五个以上的典故,不过,宋凌霄压根没听出来,还乐呵呵地点头。
“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胡博士大摇其头,总结陈词后,继续讲课。
见学堂又恢复秩序,没人再关注到最后一排这个角落,宋凌霄便悄没声儿地往陈燧那边挪了挪,从袖子里取出准备好的谢礼,往陈燧那边探看。
奈何陈燧今天铁了心要当好学生,就是不给宋凌霄眼神。
宋凌霄没办法,只好再往过挪一挪,直到整个人都坐到了桌案的左边,一伸手就把信封扔到陈燧桌案上。
“咚”!
印章和桌面发出清晰地撞击声,在突然安静下来的学堂中,格外突兀。
“宋凌霄——”胡博士转过头来,“给我滚出去!”
片刻后,宋凌霄被胡博士拎着领子,拎出了学堂。
学堂中响起小声窃笑,不愧是太监的儿子,一点家教都没有。
陈燧瞥了一眼桌面上白花花的纸,什么东西,还带响的?
他飞快地把白纸抄到手里,一看是个信封,里面还有块四四方方的东西,掂着挺有分量。
他拆开一看,是个深红色的石头印章,质地温凉,雕刻朴素,翻过来看看印文面,刻着“陈燧”两个篆字。
陈燧一愣,小巧的红石印章放在他手心里,明明不是什么值钱的玩意儿,却越看越喜欢。
这石头纹理煞是好看,深红典雅,质地柔和,大小又正合适随身携带,小机灵鬼不愧是小机灵鬼,连送个礼物都这么会讨巧。
如此想着,陈燧站起身,翻窗户直接出了学堂,那胡博士在外面训完宋凌霄,进来一看,呵,最后一排又没人了!
……
宋凌霄站在风里,打了个喷嚏,揉揉鼻子,一抬头就看见陈燧正倚着墙壁,好像在看风景。
看个鬼的风景。
宋凌霄走过去,笑嘻嘻地问:“收到了,喜欢不?”
陈燧侧过头,瞥了他一眼:“石料和刀法都不错,挺好的小玩意儿,在哪家刻的?”
宋凌霄想了想,说:“在洒金河街上。”
“诓我呢,洒金河街上没有刻章的铺子。”陈燧轻笑道,“是你自己刻的吧?”
宋凌霄心虚:“我、我可没这本事……”他真没有!
“没这本事,可以练啊,我的名字的篆体刻得不错,虽然有些呆板,但是能看过眼,你练了很多遍吧?”陈燧沉下肩膀,不知不觉间,朝宋凌霄那边斜倾着身子,跟他说话,这样可以一边观察宋凌霄的小表情,可有趣得紧!
“呆板吗?我觉得还挺好看的。”宋凌霄的嘴角往两边扁了扁,带着稚气的脸颊便显出微微的酒窝来,低低垂下的睫毛仿佛蝴蝶翅膀,无形中扫过陈燧心间……
“嗯,是挺好看的。”陈燧说,说完才发觉自己不知道秃噜出来句什么,想收回也来不及了。
听见这句肯定,小小的少年却露出一个由衷的笑容,灿烂地扬起脸来。
其实偶尔孟浪一下也没什么,陈燧感受着突然加速的心跳,想。
……
数日后,京州乡试放榜。
宋凌霄没参加乡试,自然没啥好看的,不过,今年他要第一个知道乡试的结果。一大早,他就派了两个伙计去看榜,伙计们身强力壮,没有辜负宋凌霄的信任,第一波跑回来汇报情况:
“宋老板,榜上没有郑老爷的名字。”
果不其然,郑九畴又落榜了。
三年前好歹还复习了一下,三年后连复习都没复习,那肯定是完蛋了啊。
但是,在没放榜之前,大家心里还有点隐隐的期待,万一呢,走狗屎运了,上榜了呢?
现在,最后一点希望也没了。
宋凌霄听到这消息后,上楼换了一身服装,戴好帽子,系上腰带,望铜镜里一瞧,活脱脱就是个小书童!
他敲了敲二楼隔间的门,把郑九畴叫到外面,两人沉默着走到洒金河畔,前夜下了一点雪,墙根下还积着一溜残雪。
“我是不是没中?”郑九畴沉声问道。
宋凌霄没有回答他,而是加快了脚步。
郑九畴不得已,只能追上去,两人又走出一段,直到来到满金楼围墙外的河边街上,宋凌霄才站住,用鞋底蹭出地面上的记号。
就是这里了。
他冲郑九畴使了个眼色,然后大声说道:“公子!!我可算找到您了!!您这三年来都去哪儿了,为什么不回家,害得老爷一阵好找!!!”
顿时,周围的路人放慢脚步,纷纷向路中间看过来。
郑九畴站在当地,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
众人看见,那个大喊大叫的小书童,突然抱住旁边须发蓬乱的男子,一边哭一边说:“公子,你三年前卖掉我,就是为了和那位小姐成亲,可是为什么,三年后,你沦落成这副样子,也不回家,如今老爷赎了我出来,我把一切都告诉老爷了,公子,如今老爷也来了,你跟老爷认个错吧!”
那须发蓬乱的男子,仿佛听到什么极其可怕的消息一般,猛地推开小书童,惊慌地左顾右盼一番,接着,他的身形定住了,众人沿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街的另一边,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由仆役扶着,从马车上下来,看样貌,这位老爷就和普通的账房先生没什么区别,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似乎是现场的气氛渲染所致,大家都不约而同打了个哆嗦。
春闱秋闱放榜后,经常有类似的戏码在洒金河畔上演,一般是发生在落榜考生和远道而来突击检查的家长之间,家长花了大价钱保证考生赶考过程中的生活质量,谁知考生花天酒地把钱挥霍完了还没考上,家长赶着放榜日来到京州准备和考生一起庆祝,谁知真相令人大跌眼镜,住在贡院周围的本地居民们都已经麻了,但是洒金河畔的流动人口还是挺多的,很多人也是考生,抱着兔死狐悲的心情,忐忑地注视着这一幕杯具的发生。
只见那老爷大喝了一声,两个身强体健的仆役立刻冲上去,将须发蓬乱的男子围住,老爷手里拖着一条漆黑发亮的手杖,在薄雪上拖出一道细细的痕迹。
一步,一步,行至近前。
众人屏息,有些胆小的,更是以袖掩面,但又禁不住好奇,偷偷从袖子边沿往外看。
“啪”!
一杖,当头打下。
眼看着那般高大的一个蓬须男子,“咚”地倒在地上,那一杖的力气该有多大!
接着,第二杖、第三杖,疾风骤雨一般落下。
简直惨不忍睹。
蓬须男子起初还抱着头滚来滚去地躲闪,到后来仿佛没有了求生的意志,任凭老爷挥杖殴打,手杖一下一下落在青年身上,发出击打沙袋一般的巨响,每一下都打得结结实实,连带着蓬须男子的躯体都跟着一震一震。
没有人说话,没有人上去拦,这是家务事,从一开始就很清楚,谁都救不了一个被愤怒的老父亲痛打不孝子。
最后,蓬须男子仰面躺在地上,无声无息,好像死了一般。
老爷看也没有看他一眼,将打成两段的手杖往地上一扔,转身上了马车,决然而去。
只剩下书童跪在蓬须男子身边,痛哭失声,哀哀叫着:
“救救我家公子啊,他要死啦!”
“路过的好心人啊,求求你们救救他吧!”
“公子,公子,你醒醒啊!你不要吓我!”
凄凉的哭声,在阴沉的京州天空下回荡。
冬天是真的来了。
不知不觉间,又有细雪落下。
……
一把十八骨的黑色布面伞无声撑起,遮住素衣女子的脸。
她悄悄地从满金楼侧门走出,沿着墙根,飞快地来到洒金河街上,那一片传来凄凉哭声的地方。
“行行好,让一让。”
“抱歉,那里面是我家郎君……”
“大家行行好,让妾身把郎君接回家去吧……”
众人本就心生恻隐,觉得这当街挨打的蓬须男子实在是可怜,此时听见他竟然还有个媳妇,便立刻让出条路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