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蓟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这边,莱恩稍稍放松了紧绷的肌肉,亡者猎人也出乎意料地没有做出任何行动,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首先完成的是操纵尸体。随着三月的手势,裹尸布里的遗体坐了起来,磨蹭着地面,缓缓转身,面向三月。
次级回溯也施法完成之后,三月掏出一把只有手指大小的刀子,小心地将尸体嘴巴位置的麻布割开。
尸体过世已久,“嘴”早已不是正常嘴巴的模样。它的骨骼发出咯啦啦的摩擦声,这股声音逐渐形成规律,变成了可以被辨识出来的话语:
“好疼啊……我想喝水……妈妈,妈妈,妈妈……我想妈妈了……好疼啊,我想妈妈……”
三月再也无法控制情绪,她扑到尸体身上,紧紧抱住它,嚎啕大哭起来。
莱恩也跟着有点眼睛湿润。冬蓟后退了几步,靠在墓室石砖墙上,紧紧咬着牙。
冬蓟浑身发冷,心中升起一种颇为怪异的惊恐感。
恍惚间,他回到了从前,那时他站在小屋墙边,缩着肩膀,一脸呆滞,看着那个人类女性为母亲清理尸体。
人类女性把还是乳儿的莱恩背在身上,小莱恩哇哇大哭着,当然,他的哭泣是因为饥饿或不适,而不是因为那个躺在床上的精灵尸体。
不到十九岁的冬蓟被震耳的哭声定住了身,他没有走上前,而且一时流不出眼泪。
母亲金叶身体常年病弱,那一晚,她在睡眠中离世,似乎很安详。大家一觉醒来,她就不在了,没和谁告别,没哭,没愤恨,也没交代后事。
至今冬蓟还记得,如果一定要追溯“最后一句话”,那么她的最后一句话是“唉,明天估计也是阴天,咱们还是没法晒赤剑草”。
三月失控地大哭,整个墓室里的气氛沉重得令人眩晕。冬蓟又一次被别人的哭声定住了身,被拉回了当年那种浑身僵硬的情绪中。
比起悲伤,这感觉更像是恐惧,恐惧到让他无法做出反应。
第17章
卡奈从外面回来的时候,阿尔丁在小议事厅里就着果酒吃宵夜。他坐在高背软椅中,脚放在桌子上,看着他这个样子,卡奈故意非常沉重地叹气。
阿尔丁看他一眼:“叹什么气,我在家里吃东西而已,为什么不能放松点?”
“你在哪都挺放松的。”卡奈坐在他对面。
阿尔丁说:“我在想一些事,你来了,正好跟你聊聊……对了,咱们房子的护罩还在吧?”
卡奈说:“当然。反侦测法阵正常运作,元素护罩也一直在。放心吧,不会有死灵气息传到外面去的。”
阿尔丁点点头,说:“我在琢磨这个‘誓仇者’。冬蓟说,炼血术生效至少需要‘数日’,或者更久。这是他给咱们说过的原话吧?”
“是。”
“那今天这个怎么回事?才过一天,它就出现了?是半精灵和人类对‘数日’这个词的理解不同吗?”
卡奈说:“那个女的也总是含糊其辞。她说她第一次用这个法术,以前没实践过,她自己也不清楚法术需要多少时间生效。考虑到这类法术的特殊性,她确实不可能提前做实验去验证。至于冬蓟……他虽然读过这方面的文献,但他的本职还是精炼师,而不是真正的死灵师,所以他的说法也不见得准确。”
阿尔丁说:“也就是说,他俩谁都不知道法术生效所需的精确时间?”
卡奈摇摇头:“是我不谨慎,我应该用传讯法术问问教院的朋友。”
阿尔丁笑了笑:“问他们?算了吧。就你那些老古板同行?如果你突然问这种东西,他们搞不好会怀疑是你有见不得人的计划。”
“那你是怎么想的?”卡奈问。
阿尔丁说:“无论那个女的说的是不是实话,都很正常。毕竟她身份特殊,对我们也很有警惕心。但是冬蓟……”
“你认为冬蓟是故意的?故意把所需的时间说长一点?”
阿尔丁点头:“嗯。他究竟是真的不够了解这个法术,还是他其实很懂,但故意说个更长的时间,好让我们对三月别看得太紧……我看两种情况都有可能。”
卡奈皱眉:“如果他是故意的,那他是为了什么?女法师的事和他根本没什么关系,就算他是同情她,好心帮忙,可是他终究不是当事人啊。无论炼血术的生效时间长还是短,都不需要他承担什么风险。他撒这种谎有什么意义?有必要吗?”
阿尔丁说:“他不想让我们介入过多。”
卡奈说:“我们并没有因为这件事怪他啊?我们由此得知海港城有亡者猎人在游荡,还得谢他呢。”
“不,你还是没明白,”阿尔丁放下酒杯,“我的意思是,他不希望我们干扰到那个女法师,他想保证她的法术成功。”
“即使她成功了,对他有什么好处?”
“对那个女的也许有某种意义,但对冬蓟而言,也没什么实际上的好处。”
“那他为什么……”
“因为他和我们不一样,”阿尔丁笑道,“弟弟啊,在海港城定居了这么久,你都快忘了我们小时候的样子了吧?”
卡奈想了想,也轻笑了出来:“什么‘小时候’……那半精灵比我们俩的岁数都大。他弟弟也已经十九岁了,两个人都不小。再说了,你我十九岁的时候可不是他们那样。”
阿尔丁说:“他们这种人也有很明显的优点。”
“容易驾驭?”
“不,其实并不容易驾驭,”阿尔丁轻轻摇着头,感慨道,“但是,只要他是出于自愿而帮你,他就不怕冒一切风险,而且不会背叛,不会后悔,不顾自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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亡者猎人突然抬起手,莱恩急忙举剑戒备。
出乎意料的是,猎人并没有做出任何威胁动作,反而是把长钉锤收回了腰间的皮套中。见状,莱恩也放低了剑刃。
猎人对他笑了笑,又去拾起了被打落在地的短剑,也将它归鞘收好。
然后她望向三月。三月坐在地上,正在给尸体重新整理头部的包布。
猎人向她靠近了几步,她不为所动,甚至不抬眼去看。
冬蓟原本缩在墙角,看到猎人接近向三月,他立刻站起来走到三月旁边。
“你不是死灵师。”猎人看了一眼冬蓟。这句话不是疑问,只是简单的陈述。
冬蓟点点头。
“别紧张,我都收起武器了。”说完,她又靠近几步,站到了三月面前:“接下来你有什么安排?”
三月没回答。
冬蓟紧张地替她问:“你要干什么?”
猎人并不理他,既不回答,也不埋怨他插嘴。
之前还一言不合就攻击,现在竟然问人家有什么安排……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冬蓟望向莱恩,莱恩也一脸不解。
好一会儿之后,三月终于出声回答:“既然我弟弟无法成为誓仇者,那我就带他的尸体回故乡。”
猎人问:“为什么一定要回去?他是神殿骑士,理应葬在白昼神殿附近。”
“正常来说当然理应如此。但是……有人在这个城市害死了他,这个地方对他而言充满恶意,我不能把他留在仇人的面前……”三月抹了把眼泪,继续说,“还有,他最后的遗愿是想见妈妈,所以我要带他回去,带回去……把他葬在妈妈的坟墓旁边。”
“你家在哪?”猎人问。
“俄尔德南部。”
“哦,我也是俄尔德人,但我家在北边。”
猎人抬头,又看了看冬蓟和莱恩:“看长相,你俩应该不是我们那边的人?”
冬蓟一脸迷茫:“你问这个干什么?”
“也没真想问,”猎人说,“我是想提醒你们,半精灵,还有小骑士,以后你们不要再轻易靠近死灵师了。比如像她这种人。她是俄尔德人,死灵师是我们国家的敌人,但她却去了北方霜原学习那些亵渎之技。这一次你们没有受害,不代表下一次还有好运气。”
莱恩有些不忿地说:“白昼巡者在上。阳光之下,应以眼见事实为据,不得以成见评判他人。”
猎人嗤笑一声:“别在这给我背白昼巡者的教义。你应该不瞎,认得出我是奥塔罗特信徒。”
她摸了一下胸前的圣徽纹路,继续说:“而且我对死灵师,特别是对北方死灵师的判断,根本不是出于什么成见,是完全以实事为据的。我和这个女人一样,都是去过霜原的人。她是主动去学东西的,学到了想要的,她就跑回了河的南边来做各种事情;而我是被人绑过去的,我在那边生了三只怪物,直到身体没法承受任何实验了,就被扔进了湖水里。我有资格警示你们,你们没权利教育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