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星舟翻转手腕,剑鞘扣在腰间,谦和道:“邱师弟,领教了,改日再约战。”
三言两语,将这场单方面的吊打定性为切磋。
倒不是怕事,只是懒得花更多时间在应付后事上。
邱之纬强压下翻涌的血气,泛起眼皮,他自有傲气,不屑走下这个台阶,以剑撑地,哆哆嗦嗦站起来,震声道:“陆小师兄不如直说吧,你就是不让我靠近虞师妹,甚至连我的剑匣都容不下!”
陆星舟依旧笑得毫无挑剔,却冷着声音道:“邱师弟是聪明人,聪明人该识时务。”
语毕转身要走,身后却又冲出邱之纬嘶哑的低怒:“陆小师兄,你不累吗?你就是仗着阿琅性子好,在她面前也装模作样!”
陆星舟顿住脚步,终冷笑一声,不屑,或是无法分辨。
邱之纬像是想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忽然大笑几声,刹那脸色一变,星目闪闪,对着陆星舟的背影大声道:“你在消耗阿琅的善良!你在骗她!你虚伪至极,以为她真的会喜欢你吗?”
陆星舟缓缓侧过头,墨发后露出紧绷的下颌线。
他幽黑的眸子里分明在酝酿风暴,广袖埋住了指节泛白的拳头,便是这样在失控的边缘,他面色那总是令人如沐春风的笑容渐渐坚硬,却迟迟不肯卸下。
仿佛这是他抓住不放的遮羞布,是掩盖他内心动荡的最后体面。
修为深不可测的修士难掩怒意。
他皱眉,舒朗的祥云也皱起,他抿唇,四下灵株尽数匍匐,他身未动,浑身剑气已经开始吟啸。
邱之纬受不住,又是一下半跪在地。
万仞剑身不由己地嗡鸣,剑灵慌乱劝道:“主人,不要信邱之纬的话,虞小友属意你,你知道的!还有、还有今夜就是望日,此时不宜宣泄灵压啊主人!”
陆星舟阖上眼,褪去温润神态的面孔像是个失去表情和生命的玉人。
他睁开眼时,云舒卷,灵株抬头,剑气收。
他对邱之纬冷声道:“与你无关。”
旋即,御剑向天玑峰行。
抱朴学堂众人只是见到玉清峰有气象变化,想来是有哪位师兄、师姐要破境,纷纷议论起来。
不是虞虹岚或云真,虞琅对玉清峰的人也没有什么兴趣,做完了教谕,又按部就班地上了下午的课程,便御剑回到了天玑峰郑雅达的洞府。
师徒两人给大白和其他小灵兽们放好粮,又围桌暖融融地吃了豆腐鱼汤,已是夜色浓稠,满月如银盘,悬挂在浓绿枝头。
其后,虞琅去炼丹,郑雅达在露天的竹棚下熬了一贴药,这丹丸和药汤,都由虞琅端着给陆星舟送去。
每个满月之日都是这样,已成为惯例。
虞琅分拂垂柳,赶走几只好奇贪吃的灵雀,很快映着清辉来到陆星舟的洞府。
依旧是清寒地过分,灵树梧桐密布到违背自然之理,四处静谧,不见灵兽,分明层林叠翠,却给人荒芜之感。
每个望日,陆星舟“发病”之时,这份凄凉的寒意就要更盛,每一片树叶上,似乎都挂了白霜。
虞琅习惯性地穿过万仞剑把守的结界,留翡景剑和万仞剑你侬我侬,自己端着丹药穿过薄韧流光的结界,进入陆星舟的洞府中。
一只脚才踏入结界,肩上先稳稳落上一件纯白大氅。
虞琅的脸一下子陷在茸毛里,小心翼翼地将手上的丹药往前举了举,生怕被蹭到,仰脸看到青年过分苍白的面孔,和他左侧脖颈上狰狞蔓延的猩红魔纹。
虞琅并不惊惶,陆星舟在“病发”时露出了魔族模样而已,她早就见了许多次,只浅笑着唤道:“小师兄,我来了。”
这样的时候,虞琅两只手一起谨慎地端着托盘,陆星舟便能光明正大地站得离她近些,甚至可以顺理成章地帮她拢好细碎的头发,露出将纯白的绒毛都压下一分的玉净小脸,然后在用握剑的手,灵巧地帮她系好大氅上缀着毛球的带子。
陆星舟这才心满意足地接过托盘,道:“还冷吗?”
虞琅无语地看着身上夸张的大氅,摇摇头道:“不冷,甚至还有点热。”
复用眼神催促他喝药,试探道:“这次疼吗?”
疼吗?
洞府中有五行阵法,如同把整个仙宗的力量都压迫在陆星舟身上,剧烈的疼痛似忽冷忽热的雷电,自丹田起,顺着经脉和骨髓,直击识海。
本该很疼。
但因为少女就在身边,她像是沉静的大湖,从容地吸收着阵法的力量,帮助他纾解痛苦。
可依然很疼,换个人恐怕已经昏了过去。
然陆星舟只无畏地摇摇头,道:“师妹在,不疼的。”
他接着无中生有:“乏力而已。”
虞琅立即反应过来,将药端到他嘴边,陆星舟才就着她的手喝完了这碗药。
她知道陆星舟也不爱吃甜,劝他吃了三颗刚刚炼出的圣阶丹丸,又掏出漆木盒子,道:“我留了几颗羽花果,没有动过的,小师兄压压药味吧。”
送她的东西最后又回到手里,陆星舟哭笑不得,又觉得心软地一塌糊涂。
虞琅反而觉得有点点对不起陆星舟。
小师兄没有要求她留在这里。
只是每到望日,她总会感觉到小师兄的洞府有些特殊的力量,充沛不断,冲刷丹田,有两次都是生生把她冲到了破境。
所以虞琅次次来得很积极。
就,总有种将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小师兄的痛苦之上的感觉。
虞琅不确定陆星舟知不知道她的心思,只不过每次她来,陆星舟都很欢喜,也许他也需要有人陪伴。
比如此时,喝完了药,陆星舟也不催她走,反而托着腮,墨瀑长发垂落,隐隐遮掩住脖侧魔纹,他挑了虞琅最易出口的话题,说:“师妹与我讲讲,这段日子学了什么?”
虞琅有意帮他分散注意力,缓解些痛苦,便特意用了缓缓的语调,慢悠悠地讲:“最近在抱朴学堂上了历史课,还有乐修课。”
陆星舟闭上狭长的眼睛,发出慵懒的鼻音,问道:“历史课讲了什么?乐修课业还是那么难吗?”
虞琅自己把自己听困了,掩面打了个呵欠,道:“就是从盘古开天辟地,身归造化,真气飘荡在太空,孕育出太元圣女,而后经过混元、太初等时代,再生修真与魔道。人族易初道祖得道……”
后面,便是仙魔大战,易初道祖打败魔尊。而后,魔族出现了神秘的酆都一族,易初道祖想要从魔族手中解放酆都,结果没想到魔族剽悍,令易初道祖元气大伤,闭关不出,最终,魔族被封印五万大山,而酆都则被灭族。
可是这些怎么能当着陆星舟的面说呢?
虞琅一下子醒了,笨拙地转换话题,道:“乐修课呀,还是好难,曲子乐符我总是奏不对。”
陆星舟没有揭穿她温柔小心的话,还是合着眼,微微勾唇,道:“师妹唱唱试试?”
虞琅红了红脸,有些不好意思,把整张脸埋在大氅里,才小心地哼唱起来。
她自己都有点听不下去了。
宫商角徵羽,不说跟师长教得完全一致,也可以说是毫不相干。
陆星舟却抬眸看她一眼,含笑道:“好听。”
虞琅振奋了,又勇敢地哼了好几曲。
接着快乐地说起自己看到了短刀,很喜欢,但怕翡景剑吃醋便没敢买;又说看到了中意的灵株和鱼苗,买回师父的洞府,已经长得很好了。
说着说着又困了,迷迷糊糊念叨着有一天做梦,梦到了青榆府的花灯节,他们俩买了好多棋子糕,太甜了,把肚子都吃撑了……
少女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轻,她纤浓的睫毛晃了晃,软软地撑着自己的左手睡着了,右手从玉桌上轻轻滑落,眼看要磕在玉椅边。
阖目的青年倏而睁开眼,眼疾手快地托住她的手。
纤细秀气,带着点剑茧的手,落在他宽大干燥的掌心。
陆星舟没有放开,只拖着这只手,像是拖着一片云。
可这片云有生命,不肯乖乖被他控制,一定要时不时轻颤,如羽毛轻轻挠着他的掌心,痒意顺着肌理,一点点渗入心里。
他脖侧的魔纹如熔岩流动,显得妖异鬼魅,他的眼睛也如深渊难以看透,可看着两人交叠的手时,这份深邃也变得柔和。
他牵着她的手,觉得现在也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