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眨眼功夫,眼前荒颓的冯府消失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一座阴冷地牢。
四下阴沉,只有一双双虎视眈眈的猩红竖瞳,脚下一片湿黏,分不清是稠血或是污泥。
只有天顶窄小的窗口落下一束月光,穿过浑浊的空气,映出一束束光柱,和浓黑的魔气漩涡。
耳边压着黑暗中饥饿的兽吟低嘶,还有铁链碰撞的刺耳声响。
是,此处有数不尽的生锈铁链,从房顶、从墙壁、从地底钻出,汇聚到一个小男孩的脖子和四肢。
小男孩是那么孱弱,与这些粗重的铁链比就像是一颗没能发芽的种子。
而天顶的窗户,恰好能照到小男孩的上本身,露出他怀中恹恹的半截身子的小兽,和他苍白瘦削的脸。
小男孩有一双狭长的眼睛,还有与此处腥臭暗黑对比鲜明的天生带笑的唇。
而在他的左侧脖子,铺展着火红的、藤蔓般张牙舞爪的魔纹。
是魔族。
几乎同时——
虞琅手中捏紧郑雅达和虞虹岚的通讯符。
翡景剑在虞琅手中战意蓄满。
万仞剑拼命阻拦魔气外溢的主人。
因为他们都认出来了。
那个魔族男孩,就是陆星舟。
第28章 陆星舟掉马-下
漆黑的地牢幻境中, 月光透过一扇小小的、肮脏的天窗,投下朦胧斑驳的惨白光线。
高挑单薄的少女站在光晕边缘,魔气翻涌的青年彻底隐没在阴影中。
陆星舟并不急着开口说些什么。
他只是淡淡地看着少女的脊背。
他能看到她单薄突出的蝴蝶骨, 僵硬平直的肩膀, 再往上,就是脆弱纤细的脖颈。
像一棵刚刚破土而出的小竹子, 只要轻轻一握,就能摧折。
而万仞剑感受着陆星舟魔气外涌, 焦急之中, 只觉一路以来的种种由点连成了线。
剑灵猝然一滞, 接着爆发不可思议的狂吼:“主人你他妈的你是故意的?!”
剑灵思路畅通, 一个劲碎碎念着:“从抱朴学堂的幻境开始,你就做了万全准备, 带虞小友来了青榆府。然后在大通宝楼碰到妖貘了,你又磨磨唧唧跟在虞小友后面,就是为了单独引来冯府?”
万仞剑灵越说越觉得剑心发寒, 却不得不深想下去:“不对……引你们来的是妖貘……我他妈的!陆星舟你控制了妖貘?青榆府的事是不是你布的局?”
陆星舟没有反驳,但不代表万仞剑说得全中。
的确, 从他接到抱朴学堂这项任务时, 已经探查过青榆府的情况, 早就知道有耳中虱和妖貘作祟。
从那时起, 他便有了计划。
陆星舟曾想过, 虞琅不怕魔族, 又能化解他身体里魔气和灵力对冲的剧痛, 只有两种可能——
第一,虞琅是魔族酆都一族。然,他就是酆都一族唯一的幸存者, 这点自然排除。
第二,虞琅的体质被人改造过。
放眼四海,最喜欢做这种缺德事的,便是青榆府冯家。
而虞琅亲生父母不详,或许,正是出自冯家。
妖貘特性,可以吞食对人有特殊意义的记忆或梦魇,并以此为依据,塑造出幻境。
所以,陆星舟将虞琅引到冯府,想利用妖貘引出她的秘密。
却没想到,妖貘居然没能感受到虞琅的回忆或梦魇,反而幻化出了他身处地牢的景象。
倒是直接将他魔族的身份,明晃晃地摊在虞琅面前。
陆星舟忽得有些好奇。
虞琅是要继续装傻,或是逃跑。
而万仞剑更加气急,剑灵已经进入了口不择言的无能狂怒:“本剑还以为你脑子被我开了光,千年的铁树开了花!说你不动心本剑第一个不服,但你个二五仔现在又想干什么?!”
翡景剑也听到了万仞剑的话,当下气得锁定陆星舟,剑气四溢,直指陆星舟。
黯淡的月光下,冯家废墟残存的黑色魔气、翡景剑的清光虹影,和幻境中的混沌扬尘,一起扭曲成古怪诡异的光影。
自然没有人会发现,在半真半假的幻境中,一缕黑气如烟,进入白衣少女的经脉,催动着她识海中的五行八卦图。
虞琅自己都没有留意到八卦图中那条黑色灵根的变化。
她正在心思电转,全力思考眼下的局势,并怀疑陆星舟想用沉默摧毁她的心理防线。
那她当然不能中计了!
所以她选择用沉默打败沉默。
而在她身后几步,陆星舟闲散似站在天玑峰的洞府中,又或者是仙宗洞府和阴暗地牢对他来说并无区别。
他懒懒地看了看曾经被铁链捆住的自己——
小男孩像是一块支离破碎的破布被挂在层层锁链里,怀里藏着奄奄垂绝的小兽,固执到不可理喻地直直看向天顶的惨淡的月光。
陆星舟的视线飘过少女毛茸茸的发顶,忽然想起当年在地牢的心情。
他渴望光明垂怜,又痛恨光明不肯降临。
时间因陆星舟的沉默而无限被拉长,空气变成了一根根紧绷的线,一点点变得危险和稀薄。
终于,陆星舟垂眸看向虞琅。
他看到少女拢在袖中的手抓紧通讯符和讯珠。
伏星仙宗,正道魁首,其门下弟子对魔族厌入骨髓,见到魔族,自然唾弃和攻击。
虞琅也不该例外。
所以,她想找谁来杀他?
虞虹岚还是郑雅达?
或者邱之纬?
不自量力。
于是,陆星舟不急不慢道:“小师妹,还不求救吗?”
话音落,少女身形一僵,紧接着,她细弱的手指飞速捻动,将通讯符等放回袖中。
竟是放弃传讯了。
陆星舟奇道:“难道说,小师妹并不害怕?”
他不再抑制魔息,浓黑的魔气化为无数黑色漩涡萦绕在他月白的衣袍边,他慢慢走近虞琅,面无表情道:“毕竟,你早就发现我是魔族了。”
陆星舟靠得越近,翡景剑便愈发警惕愤怒。
剑光几乎要扭曲幻境,也阴差阳错地方便那一缕缕黑气更快地进入虞琅经脉。
虞琅安抚般地握紧嗡鸣的翡景剑,下定决心,转过头去。
陆星舟离她只有一臂距离,她一下就看到他笑意全无的清冷眼睛,还有左侧脖颈爬满的猩红魔纹。
少女下意识因这样的靠近而尴尬,却忍住没有退缩,不避不让地看过来。
她澄澈的杏眼中没有畏惧,道:“是,我知道你是魔族。”
她平静地出奇,反倒令陆星舟有些意外。
虞琅干脆地认了,又缓缓说:“但魔族又如何?邱师兄、方真人和袁真人是修真者,可修真者要挖我的眼睛和肝肾,抢我的剑。”
她就这么坦荡笃定地看向陆星舟:“如果小师兄想杀我,早有无数个机会下手。可是你从未伤害过我,反而帮我主持公道,送我星罗玄玉,给我出气。”
虞琅起初是有些害怕陆星舟的,但当最后一层窗户纸捅破,真正去想穿书以来的事情时,她才意识到陆星舟比起敌人,更像伙伴。
这样一来,他所有高深莫测的试探,都变成了一戳就破的纸老虎。
由是,虞琅一本正经地总结道:“你待我比修真者待我好,所以我不怕你。”
少女的话太过直白,可偏她一脸肃容,语气中满是理直气壮,连半分暧昧也无。
陆星舟默了半响,然后他那本就带笑的唇角牵起更大的弧度,冷冷道:“你可知,单凭你这番话,便足够被逐出伏星仙宗。”
而万仞剑声音更冷:“放你的屁逐出仙宗!你很酷吗?别以为我没看到你耳朵红了。”
虞琅没有回他,只摆明态度道:“我只想好好修炼,不想惹麻烦。所以你的身份我从前不会说,以后也不会说。现在小师兄能告诉我,为什么把我引到这里吗?”
陆星舟突然略带讥讽地笑了笑。
他压下奇怪的松懈的心绪,冷静地判断着虞琅此刻的温柔从容,不过是基于未谙世事的单纯,又或者是对他虚与委蛇。
聪明人该糊涂时就要糊涂,但陆星舟今夜偏偏打定主意要让虞琅害怕和退缩。
似乎这样才足够说明,虞琅和其他人族并没有区别。
所以就在虞琅以为他不会回答时,陆星舟突然道:“你还记得晏师弟的话吗?我就是冯家道种。”
万仞剑差点气得断气:“您有事吗请问?晏齐刚对虞小友说过,是冯家道种灭了冯府满门,把冯府搞得血流成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