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凛冬,稠血一喷出几乎就要凝固,大部分积在地上,没过他脚踝的镣铐,剩下几滴则溅上他颈侧的狰狞魔纹。
那只小灵兽窝在他褴褛的衣襟中,安乐地阖上眼。那是唯一的真实。
那天他站在巴掌大的天窗下,泥泞和积雪一起融化,脏水在窗口留下一圈圈黑印。
他看向日光时觉得有些刺眼。
回忆一闪而过,陆星舟还是一副光风霁月的微笑,道:“无甚特别,很普通。”
他没细说,却终究不知为何流露出不满。大概这样的问题,对他而言太过亲近。
虞琅本就是话赶话问了一句,听他不想多说,也没有细问。
可是,陆星舟望入少女平静的双眼,狭长的眼睛又不怀好意地眯起。
陆星舟心头起了逗弄之意,补充道:“寒冬夜,杀人夜罢了。”
虽不知虞琅为什么能缓解他“犯病”时的痛苦,但他调查过,虞琅的确自小在伏星仙宗长大,日日跟修士和灵兽作伴。
与他不同,恐怕还没杀过人吧?
所以他便好整以暇地等着,等她变成受惊的兔子,抱着那只白猫跳开。
虞琅只思考着击出黄符的角度,闻言敷衍地点点头,道:“那你很辛苦吧,小师兄。”
幻境也要杀人,斩妖除魔的正道之光,不愧是你。
少女的反应太过平淡和理所应当,却轮到陆星舟恍然。
她竟还敢问候一句“辛苦”?
她怎么不怕他?
她该怕的。
万仞剑却是知道这场幻境没有那么轻描淡写。
它曾被束之剑阁,恰透过那扇窄小的窗,见证了陆星舟如何孑然一身,在不分昼夜的酷刑中长大。
剑灵知道陆星舟不需要安慰,可难免低哑片刻,才发出干涩的笑意,旋即故作轻松叽叽歪歪道:“也不知道虞小友第一次会凝聚何种幻境?我猜是她会将翡景剑的威力用了十成十,把那些不长眼的修士当瓜切了!刚才在幻境法阵里可太气人了!翡景剑也这么想!”
而陆星舟随意抚着万仞剑,似乎已不咸不淡地将回忆抛诸脑后,只是垂眸看着虞琅。
虞琅虽说一直是伏星仙宗真传——
但她的养父母要挖她丹田给亲女儿养伤,竹马邱之纬推波助澜,同门一边压榨她一边看不起她。甚至刚才,还有人要暗算她。
也挺惨。怪不得刚才不怕。
而修士的第一个幻境,十有八九是心中渴求所化。
按照虞琅的性格,确是该幻化出个天下无敌的幻境,给她自己解气。
毕竟,她曾为了一个公道而与自己这个魔族为伍,闹上了戒律司,其果断坦荡可见一斑。
陆星舟敛了敛衣袖,觉得有些乏味。
万年来的对战场景,他记忆中有太多,懒得再看小姑娘的小打小闹。
可他领了教谕的任务,头顶有严凌霄盯着,这些教学任务又不得不做。
麻烦。
而对面,虞琅也想好了幻境。
少女汇聚灵气于纤细手掌,旋身将黄符抛出。
符箓如一道道白光,于密林灵雾中编织出幻境法阵。
陆星舟慵懒地抬眼检查虞琅的作业。
那漫不经心的神色飞快地凝固,他转眸确认四下。
可,这不是战场,没有刀光剑影,甚至连一个人都没有——
眼前,人间三月,飞花过水,垂柳含绿,暖洋洋的阳光遍洒含苞待放的玉兰树,暖风带着花香,从他的身体穿过。
粗糙的幻境竭力隐藏着地上的白猫,盖住了它的身子,却独独露出一双不安分的耳朵。
少女浓丽的眼睛闪烁,一步上前挡住白猫,淡蓝色的衣袍模糊一片不甚逼真的幻境灵草。
她严严实实地挡在他和猫之间,又抬手,从身侧的樱花树挑挑拣拣,终于选出一只最满意的繁茂花枝,干脆地折下。
随着她的动作,融暖的花香与树木清香扑面而来,樱花瓣细碎剥落,被风刮到白衣剑修月白色的袍尾。
这株花枝恐怕是整个幻境中,唯一合格的化形。但对于第一次使用幻境阵法的修士而言,已是惊艳的逼真了。
少女也因自己的初阶幻境法阵有些赧然,却不妨碍她将最漂亮、最荼蘼的花枝递过来。
一阵风过,远处水潭出现过分粗糙拙劣的波纹线条,但落在她澄澈的笑眼里,已足够潋滟。
粉色花瓣落在她脸颊,又迅速破灭融化,少女的面颊却似染上殊色,同化在繁花之中。
偏偏她对此毫无所觉,反大大咧咧双手捧枝,端端正正举过去,清亮礼貌道:“小师兄,我不知你怕猫,才任大白蹭你。”
她又信誓旦旦地补充:“我以后一定不会让你再被猫吓到。”
虞琅性格如此,对交恶之人从不以德报怨,但对那些善意,也总想加倍还回去。
对虞虹岚、明烟烟和谷开城都是,更何况是帮她主持公道、送给她星罗玄玉,还替她用茶艺战胜茶艺的陆星舟?
加之此处是陆星舟的伤心地,她想像用一点点力量,让他能快乐一点点。
用陆星舟的黄符,送陆星舟一枝春天,当真是借花献佛了。
樱花擦过陆星舟的耳尖,他的耳尖就变成红色。
他一动不动,笑容渐渐坠落为某种怔忡。
对他而言,这个幻境中处处是破绽——
花香太淡,日头太暖,身边的柳树绿得碍眼,空气过分澄澈。修真界没有这样温馨简单的春天。
可他看向少女漂亮干净的笑眼,又不受控制地想要相信她不是在搭建幻境,而是在展露真实。
越是这样,他心里越是烦躁。
像是有缕烛火,不知死活得想要窥视深渊,那黑暗自然要吞噬光。必须要吞噬光。
陆星舟突然想扔掉那副温文尔雅的壳子。
他应该抬手捏碎虞琅的幻境,冷笑着嘲笑虞琅作出了不自量力的承诺,或干脆杀了这个看似单纯却满身谜团、一直牵制着他痛苦的难以捉摸的存在。
但此间春风,少女柔和眸色,像是浓稠的阻力、无形的镣铐,让他动弹不得。
心念如烧红的铁球,被猝然投入温软春水,留下噼啪的沸腾心跳。
是他自己也理不清的感觉。
万仞剑激情澎湃,兴奋地喊来翡景剑贴贴,剑灵还不忘絮絮叨叨解说:“主人谎称第一场幻境是冬夜杀人,虞小友偏不怕,她非但不怕,还送主人一个春天。”
万仞剑发出暧昧荡漾的笑声:“诶嘿嘿,谁说虞小友不会哄人,她可太会了。主人你心跳好快哦,这是心动的感觉吗?”
第25章 脸红,脸更红
是心动的感觉吗?
陆星舟并未回答万仞剑灵, 剑灵却顾自万分确信。
甚至发出了延绵不绝的慈祥笑声:“啧啧啧,主人你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收到女郎送的花吧。”
而虞琅自是一无所觉,她只知道自己对幻境法阵的确不够熟练。
因为当她幻化出的春风拂过树干, 隐藏在幻景之后的黄符如风中枯叶, 摇摇欲坠。
那和煦的、带着花香的暖风一点点稀薄起来,樱花瓣飞到幻境边缘, 如星星火点,把卷轴似的幻象烫出一个个不断扩散的小洞。
青榆府浓厚的雾气从中涌入, 几欲模糊白衣剑修的眉眼。
幻境眼看消散, 可陆星舟只肯静静望过来, 用一种复杂的神色默立着, 如一座初春时的山,看似融和, 却带着寒冬的料峭。
虞琅有些为难,手上拿着那只樱花,也不知该进该退。
总之, 她的歉意和好意已经到了,既不能逼迫对方收下, 也没必要再放低姿态。
于是虞琅毫无芥蒂地笑笑, 耸耸肩。
在她收手之前, 陆星舟忽得抬起手。
青年剑修翻腕向上, 不再看少女浅浅歪头含笑的眉眼, 只看着那只繁花。
在他堪堪要接过, 指腹分明碰到了柔软的枝叶时, 幻境中的樱枝终是支撑不住,化为虚无缥缈的碎光点点,从他指缝间流出。
陆星舟瞬息愕然, 然后下意识去看虞琅。
少女弯弯的笑眼也意外的睁圆,她并未流露出任何责怪他犹犹豫豫、耗尽幻象的神色,只在片刻惋惜后,迅速下蹲抱起竖着尾巴、慢悠悠走来的胖白猫。
她又忧心且为难地觑了他一眼,长发垂落肩头,引得大白胖猫伸出圆润的肉垫扑玩,也浑然不觉。
看来是认定了他怕猫,坚决要保持她那“不让猫再吓到他”的诺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