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繁啧嘴:“酸。”
莫晗反手掐她,莫繁躲开。两姐妹闹成一团,像小孩子似的,你掐我我掐你,嬉笑着互不相让。
俞肖川被两人幼稚的行为逗笑,举目看到被俩哥哥说得凝重的莫敢,以及前方左一堆右一群有说有笑慢慢前行的莫家兄弟姐妹,突然感动无比。真情也好假意也罢,亲人之间的牵绊不就如此,扎堆活着抱团取暖,悲欢离合,有压抑也有快乐。而他们家,除了压抑还是压抑,冷清的压根不像家。
莫晗掐完莫繁回头,一眼撞进俞肖川眼底,一时辨不清他眼底浓烈的情绪究竟因何而起。她重新回到他身侧:“累不累?”
俞肖川摇头,暧昧反问:“你说哪里累?”
四周气氛瞬间旖旎。四周山林送来一阵冷风,莫晗缩了缩脖子挽住他手臂:“好冷。”
俞肖川牵着她的手放入口袋。
山下莫家院落再次响起连环鞭炮。
最后一晚,院中生起了巨大的火堆。整村的莫家人都来了,围着火堆跟着带着鬼头面具的道士们跳起了动作怪异而滑稽的祈福舞蹈,齐声唱着调子朴素节奏明快但唱词让俞肖川摸不着头脑的古老歌谣。
被热闹气氛感染的莫晗表情也由哀伤变得明朗,一边舞蹈一边大声合唱。不会唱的俞肖川大声问她:“唱的什么?”
莫晗看着手忙脚乱学她舞蹈动作的俞肖川忍俊不禁:“我也不知道。”
人群突然开始快速转圈,一会儿向左一会儿向右,方向变化很频繁,被迫跟着人群转动的俞肖川很快晕头转向,紧紧抓着莫晗的手不放。莫晗边唱边带着他:“左边,右边!”
慢慢跟上了节奏。
俞肖川也听清了旋律,跟着莫晗一起大声哼唱。
火光照亮了大家的脸庞,平日里严肃的长辈们都放开来尽情跳舞,放开来大声歌唱。
节奏欢快的转圈部分过了之后,鬼面道士独自吟诵起一段经文,停
止歌唱的人群安静地围着火堆转圈,长辈们的表情渐渐凝重,年轻人也跟着严肃起来。道士吟诵完毕,人群里有妇女独唱了几句,婉转清脆的歌声穿透夜空,远处山间传来回响,好像搭起了一座桥,两个不同的世界在对话。围成一圈的人群无一不肃穆,有长辈低头抹泪,就连身边最搞笑的莫敢也在严肃聆听,眼中藏有泪光。莫晗擦泪的动作极快,她以为俞肖川没看到。在这一刻,歌声不止连接了两个世界,也打通了人与人之间并不相同的悲伤。俞肖川牢牢挽住莫晗手臂。
下一秒,人群再次合唱,明快的曲调很快赶走了难过与悲伤,笑容再次回到众人脸上。
烟花适时四起,照亮夜空。收到祝福的逝者可以再无牵挂的安心离去,送出祝福的亲人也将减少遗憾与愧疚安心地继续前行。所谓祈福,既是为了逝者,也是为了活人。莫晗以前不大理解葬礼为何搞得这么复杂,但在此刻突然明白了葬礼复杂的意义。在现代人眼里,旧时仪式过于繁琐,浪费时间也浪费精力,却不知这是人类千百年来总结下来的智慧,死亡的恐惧和亲人离开的痛苦是一时半会儿无法消解的,而繁琐而复杂的葬礼把人群聚在一起,聚集了悲伤的同时也聚集了力量,人群分散了悲伤,仪式消解了恐惧。而现代人不停地简化葬礼,把死亡变得高效而简单,来不及消化悲伤的人们只能带着痛苦孤独前行。面对死亡,大家只剩下恐惧。
人群唱跳到半夜才慢慢散去。
留下来的人们,围着火堆坐下,在道士们的引导下,玩起了类似丢手绢和击鼓传花之类的游戏。充满童趣的游戏打破了年龄与身份限制,男女老少不分亲疏远近嘻嘻哈哈地闹成一团。
新来女婿俞肖川成了大家重点捉弄对象,连续三次因为反应过慢输掉游戏的俞肖川不得不拱手求饶,求大家放他一马。
众人敲锣打鼓的让他抱着莫晗跑一圈才放过他。
“就像昨天那样。”
莫敢夸张地比划,男人们纷纷不怀好意地起哄吆喝:“大方点,来一个,别怕丑。”女人们暧昧地笑成了一团。
有点闹婚的意思。
俞肖川跃跃欲试地看莫晗。
莫晗赶紧躲在莫繁身后,大声喊着:“又不是我输了,为什么要惩罚我?”
“谁叫你们是一家人呢,夫妻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人群里有长辈假意主持公道的发声,年轻的小辈更有底气地起哄催促两人快点。俞肖川干脆地一把拉出莫晗,打横抱在怀里。莫晗从挣扎到认命不过瞬间,趴在他怀里任他痛痛快快地跑了两圈,再下来从头到脚红成了虾子。
众人哄笑鼓掌,道士们把锣鼓敲得震天响。
两人趁机退出游戏,其他人加入继续玩。
院子里人群忘了疲惫的热闹,更衬出灵堂里空无一人的安静。两人在灵堂坐下,灵位上的莫尚荣笑得满足安详,棺材四角的长明灯火被微风吹得摇摆。
“再过一会儿,就要走了。”
莫晗对着莫尚荣说,后悔也迟了,不舍也来不及了。那些感激与怨愤,都不会再有了。
俞肖川牢牢攥紧莫晗,希望这样能够分摊到一点她的悲伤与难过,又希望能够给到她力量。他望着老人的遗照,默默地许愿和承诺,期盼得到老人祝福,能把身边的女人一辈子拴在身旁。
老人寂静无声地注视着两人,所有的一切都融化在了天边模糊的微光里。长夜将明,人群的喧闹也掩不住四处渐起的鸡鸣狗叫。道士们重回灵堂,抬棺的邻居叔伯已经做好换装准备,白衣黑裤粗胶鞋整齐划一,再次聚集的亲人排着长队不声不响地与棺木中的老人做最后告别。
封棺仪式开始,肃穆的铳声仿佛要震开天地。最后一颗封棺木钉敲入棺材,准时赶上第一抹晨光跃出山
头,送行的唢呐吹起哭腔般的调子,领头道士挥动引路铃铛,莫青阳抱着灵位慢慢走出莫家院门,身后莫青松和莫青海扛着巨大的白色孝旗,八位抬棺人吆喝着抬棺而出,浩浩荡荡送行队伍紧随其后,漫天飞舞的纸钱迎来最终天明。
晨光铺满大地,山中道路蜿蜒崎岖,冰凉刺骨的山风吹不散林中潮湿大雾。送行队伍走得热闹缓慢,山道两旁站着围观的放牛人。每走一段,孝旗插地,铳声震天,道士们敲锣打鼓吟诵经文,莫家后人跪满山路,看着抬棺人喊着号子首尾角力,赢得一方换到前方。孝旗起,队伍重新前行,如此重复循环。
最后送别的肃穆与哀伤被重复的仪式渐渐淡化,漫长又崎岖的路途让人群失去了耐心,围观抬棺人之间的较劲成了有趣的娱乐项目。
最后一段,道士诵经还未结束,跪倒的人群已经有很多人站起,为抬棺人的较劲呐喊助威。好热闹的年轻人甚至冲到前面帮忙助力。
跪在队伍末端的莫晗仍旧坚守规矩,扎实地伏倒在地,等道士诵经结束后才在俞肖川的帮助下艰难地撑地而起。
俞肖川帮她拿去额发上沾上的枯叶,却看到她脸上突然涌出的两行眼泪,来得无声无息。
抬棺人较劲的低吼换来人群的加油欢呼,道士们的锣鼓跟着抬棺人的号子节奏敲得紧密急促。
平静的莫晗静悄悄地哭倒在俞肖川怀里。
“以后回家再也看不到他了,也不会再有那些不想接的电话了。”
从莫尚荣的棺木离家开始,离去的真实感才一点一点慢慢地悄无声息地吞噬了莫晗,无法再见留下的不仅仅只是愧疚与遗憾,失去的感觉更需要时间适应和习惯。人群的热闹是暂时的,它可以缓解悲伤但无法消除。没了人群的庇护,独自面对的无措与茫然将会持续很久。时间才是真实而残酷的良药。
当第一捧土撒上棺材,人群就开始散去。等到坟包成形,坟前只剩下莫家叔伯姑婶,以及不多的堂兄姐妹。道士早走了大半,主事的道士完成任务似的拍拍身上的土,打着哈欠说:“待会儿回家估计能一觉睡到明天中午。”
莫敢插完最后一捧纸花跳下坟头跺着满脚的湿泥:“以后我死了一把火烧了,千万别这么麻烦。”
换来莫繁吐槽:“以后你想这么麻烦都不行了。”
莫响插嘴:“听说隔壁县已经不准土葬了,我们这边也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