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爱梅冲她摆手:“有空再说。”
莫晗走出去,一眼就看到了站在人群之外的俞肖川,身形高大的他异常醒目,身上披着不知哪里来的旧军大衣,嘴边烟头闪着火光。他原本侧身站着围观人群,突然掉头准确无误地望过来,好像早就预知到她会在那里出现。夜色厚重,院中灯光微弱,莫晗看不清他表情,却知道他在笑。
带着寒气的夜风卷起几片未燃尽的纸钱飘向夜空。鞭炮声的刺耳,孩童的啼哭,女人的尖笑,男人的高喊,道士的吟诵,车辆重新启动,四周狗吠连绵不止。远处夜色里邻居家的灯光宛如一颗颗星子点缀山间,这里一颗那里一颗,稀稀落落。重重山影和夜色融为一体。此刻的莫家院落如同孤岛。岛上悲欢不知疲倦地轮流上演。没有导演,不分主配角。莫晗也是其中演员之一。
俞肖川扔了烟头迎着光亮朝她走来,渐渐清晰的笑脸耀眼得让人动心,更别说眼底不加掩饰的某些情绪,直勾勾地触到莫晗心底,让人变得无畏。她跳下台阶,不管不顾地撞到他怀里。那些没用的坚持、挣扎、怀疑与犹豫都被粉碎,在这瞬间。
俞肖川怀里的气息让人怀念。
主动投怀送抱的莫晗让人舍不得松开。
人群朝他们这边挪动,喧闹声近了点。
莫晗眷恋地推开俞肖川,但两人没有分开,很近地站着,俞肖川低头下巴就能碰到莫晗头顶,莫晗抬头下巴就能抵住俞肖川的胸口。一个低头一个仰头,视线交缠。
“你怎么剪头了?”
“洗头麻烦,就剪了。”
“胡子也刮了。”
莫晗抬手飞快地碰过俞肖川的脸,粗糙的胡渣触感让人十分想念。俞肖川追着她的手歪头,渴望她的触碰能够停得久一点。
“骗你的,来的路上特意找地儿剪了头刮了脸,别看着不正经。”
俞肖川顺势低头凑到她耳边。温热的呼吸呼进耳廓,烫红了莫晗的脸。
“姐。”
身后有人靠近。莫晗回头,看到笑容暧昧的莫繁,她刚到,手里拎着背包。俞肖川默默转到她身侧,紧紧牵住她的手。穿得不多的莫晗手心冰凉。
“姐夫你好!”
不等莫晗介绍,莫繁主动跟俞肖川打招呼,眼神飞快地溜过两人紧握的手。
俞肖川看莫晗。
“我妹,莫繁。他──”
莫晗稍有停顿,俞肖川快速补上:“姐夫俞肖川,你好,莫繁。”
刻意加重的“姐夫”二字换来莫晗一记不痛不痒的肘击,俞肖川一笑而过。
莫繁识趣地笑着走开:“我先去吃点东西,你们继续。”
“你饿不饿?”莫晗被她提醒。
“刚刚吃过了,你妈盛的,这么大一碗。”俞肖川比划,特意强调堆满了辣椒和肉。
“第一口舌头就着火了,辣出一身汗,赶紧出来透透气。”
俞肖川回忆片刻前的情形,仍旧难掩狼狈。
莫晗心疼地忍笑:“没问你吃不吃辣?”
“没问。你妈故意不问的吧?”
俞肖川捏她掌心。
“应该是。怕了吗?”
“当然怕,但来都来了。”
俞肖川微微一笑,眼底的坚决不容置疑。莫晗抓紧他的手,俞肖川比她更用力。
外边又有车停下,是连夜赶回的大堂哥一家,好像也是提前回来的,大伯莫青阳特别骄傲的站在院门口迎接。刚停没多久的鞭炮声再次响起,院子里的人散开又聚集。
“大家都要回来了。”
莫晗望向灵堂方向,堂姐正带着一对双胞胎上香跪拜。莫繁等在一旁。
“等人少了,你也去拜拜吧。”
莫晗回头看俞肖川。
“我爷死前嘱咐在孝子孝孙薄上一定要把我的名字写在姊妹们的前头。”
“为什么?”
“因为我还能算是莫家人。”
皱眉的俞肖川显然没听懂。
“没嫁人就还姓莫,嫁了冠了夫姓就不是莫家人了。”
山中依旧延续着以前的封建旧俗。
“现在改还来得及吗?”
莫晗微愣,俞肖川淡淡一笑,揉着她的头发说:“待会儿磕头可得好好跟老人道个歉。”
又有车从远处划开夜色而来。莫青海高兴地喊着:“是我家老三。”人堆里的莫青萍正掰着指头计算还有谁会今晚回来,身边有人算着大家回来早晚的排名,谁第一谁第二。莫尚荣最疼的莫川居然不是第一个回来的,莫青松替他解释:“两个店确实太忙了。”大姑莫青秀附和:“是啊,两个店哪有时间,我家老二一个店都忙不过来。”大姑家的两个表姐就嫁在附近县城,但明天才能到。莫青秀对着亲戚一遍又一遍地替她们解释,生怕落人口舌被人议论不如其他孙辈孝顺。
未等车辆靠近,鞭炮声已经鸣响,屋内受到惊吓的孩童反复啼哭,有些上气不接下气。远处狗吠也渐渐疲惫,有一搭没一搭地吠叫着。已过午夜,注定有人无法安眠。
“你车停哪儿?”
“前面池塘边。”
“走吧。”
“去哪儿?”
“找个安静地儿。”
“不拜了?”
“明天再说。”
俞肖川疑惑地“欸”,莫晗牵着他的手趁乱溜出院外。俞肖川不停回头看:“不说一声吗?”
“屋里没我的地方。”
“嗯?”
莫晗指天边:“猎户座,好奇怪一到冬天猎户座就特别明显,走哪儿都能看到。”
俞肖川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过去,墨蓝色的夜空里猎户座的四颗星遥远而清晰,安静地俯瞰大地。暗色的云朵不动声色地漂浮山头缓缓移动,远处山影安静地厚重而诡异,冷风放肆地送来鞭炮里的硝烟气息。午夜薄雾渐生,莫家院落的喧闹与四周的静谧神秘形成鲜明对比。
百米之外的池塘边静悄悄地围着一圈车,夜色都藏不住俞肖川越野车上的脏泥,车门上摄制组巨大的英文logo依旧显眼。莫晗熟门熟路地在车前站定,等待俞肖川打开车锁。
俞肖川微微一笑,打开车锁后看着莫晗手脚并用笨拙地爬上车。
“去哪儿?”
“山上?”
莫晗望着车前黑漆漆的池塘,茫然地没有方向,不知道能去哪里。家里早没有她和莫繁的位置,莫繁看到那张临时摆上去的旧床和一屋杂物不知会作何想。
俞肖川等了会儿,见她没有更多答案,默默发动车子,干脆利落地倒车转弯驶入大路,背着莫家大院的方向往前开,喧闹渐渐变得遥远,最终消失。
两人无话。
俞肖川沉默地开车,莫晗沉默地望着被车灯照亮的那一点前方。抬头就能找到夜空里猎户座的四颗星子,冷静的明亮。
车拐进高速路口,收费站的工作人员睁着惺忪的睡眼打量车内半夜出行的男女,用方言不满地嘀咕着:“搞么子,半夜不困觉。”
莫晗问:“去哪儿?”
“回家。”
俞肖川拿过工作人员递来的通行卡。
莫晗笑出声。
工作人员合上窗口的动静带着不理解的怨气。俞肖川盯住她双眼:“想回家吗?”
莫晗目光坚定地重重点头,能回去的地方已经不多了。
俞肖川没有带她回家,而是去了下一个高速路服务站,服务站建在附近有名的泉山脚下,服务站里招待所的房间设施简陋,但都有温泉池引入山中天然温泉水,带着淡淡硫磺味儿的滚烫泉水是驱赶冬日寒气和旅途疲惫的最佳利器。
高速路上来来往往的外地客大概都不知道看着平平无奇的泉山其实山中藏着多处溶洞,溶洞里都有温泉。泉山远观平缓置身其中才知山势险要,多数溶洞地势复杂,鲜有人到达。政府多次计划开发,但都因评估难度太大无人愿意投资放弃。仅有两处早被破坏的溶洞温泉处在地势平缓处,四周村民一到冬天都会约着上山泡温泉,莫晗幼时常被大人带着上山泡澡。初中后便再也没去过了。后来听说上山的不是老人,就是生病的人,一般人已经不去了。据说山中的硫磺泉能治一些奇难杂症。依山而居的村民想着办法引出这两溶洞的泉水,以温泉农家乐招揽生意,莫晗好几个初中同学现在都在开温泉农庄。服务站的招待所和附近的农家乐无异。
送走给温泉池消毒的大姐后,莫晗打开温泉阀口,汩汩热泉涌入贴满白色瓷砖的池中。俞肖川坐在水池边抽烟。温泉池的房间有一扇四四方方的窗,正对着触手可及的泉山,光溜溜的石灰岩岩壁被室内灯光照出了白天才能见到的灰白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