绕过一处山坡大弯后,车前陡然平坦开阔,天色突然亮了,红日从远处山头蹒跚而起,浓重的雾气开始稀薄。路旁气派的洋楼渐渐增多,莫晗记忆里的旧房子都被拆掉了。终于有了点人气,司机表情变得轻松起来,愉快地吹起口哨:“今天终于放晴咯,都下了半月的雨了!你运气真好,一回来就天晴。”
连续不断的鞭炮声响打破了晨间的宁静。
莫晗提前下车,司机不解。
“家中爷爷刚过世,就不用送到门口了。”
大清早的,她怕司机忌讳。农村人爱迷信这些东西。
司机了然,掉头走前好心补上一句:“老人离开是常事,节哀。”
人老了,连死亡都成了常事。“老而不死是为贼”的俗语农村人都会念。连医院都不愿意去的农村老人更容易听天由命,是豁达也是无可奈何。医院也没办法阻止衰老疾病和死亡。
晨光已经铺满路面,草木上的白霜被照得晶莹。空气里的暖意有限,冷风从四面八方卷来。莫晗竖起风衣领子,迈动脚步向前。
唢呐声比鞭炮声更具威力,凌厉地划开所有,包括人心。女人的嚎哭声毫无预警地响起。莫晗面无表情地接近那栋只在微信视频里见过的陌生又熟悉的小洋房。院子里来来去去忙碌的人,头上的白布刺眼。
莫晗推开院门。
院子里的人好像被按了暂停键,不约而同地停下动作,不约而同地回头看她。都是莫晗熟悉又陌生的面容。唢呐声停了一拍又继续。
穿着黑棉袄的胖妇女不确定地大声问:“莫晗?”是邻居家的粗嗓门婶婶,已看不出当年的苗条身段。
屋里女人的嚎哭突然停了下来。
莫晗看到小姑莫青萍顶着白孝布从灵堂奔出,跑到她面前一把抱住她,冰凉的眼泪蹭到她脖颈。
“你爷爷走了。”
嘶哑的嗓音好像一架老风车。莫晗很不自然地拥住她,闻到了她身上浓烈的松香味,带着死人的气息。老家风俗习惯在灵堂点几个松香油灯,燃到逝者入土。小姑头上也添了很多白发。莫晗看到莫青松沉默地举着一串鞭炮走到院子外点响了。山中风俗,子孙回家奔丧都得先点上一串鞭炮,告诉老人:“我回来了。”
鞭炮响完,莫青萍松开她双手扶着她的肩膀亲昵地又捏又揉:“好久没见了,你怎么过年都不回家啊。你瘦了好多,工作很忙吧?坐飞机还是动车,转车麻不麻烦?你是第一个回来的,大家都怕你没时间,真难得,你爷爷没白
疼你。你堂姐带着双胞胎从四川回来,刚上飞机不知道晚上什么时候到。你表妹已经在高速上了,和莫川一家一起。莫繁也到机场了。你堂弟估计明天才能回来,也不知道他在搞什么。还有你俩个堂哥后天中午才能到,你大伯都要生气了。你饿不饿,我去给你找点吃的。”
不等她反应,莫青萍已经跑开给她找吃的,边跑边冲几个邻居说:“我家莫晗回来咯,从上海回来的,连夜赶回来的,第一个回来的是她哦,我家老头最喜欢她了。”
溢于言表的喜气颇为夸张,莫青萍一向如此。看着她长大的邻居们如今看她如看陌生人。她离家多年,早就没办法叫出邻居们的称呼,有很多人她看着也很陌生。
放完鞭炮的莫青松叼着烟进了院子,身后跟着两个叔伯,装束和莫青松一致,巨大白色孝布裹身,腰间结着样式讲究的草结,头上戴着精致的竹扎孝冠。孝子的打扮比孝女隆重。
“莫晗?”
小叔莫青海陌生打量的眼神和邻居婶婶并无差别。莫晗挤出笑脸。莫青海这才不痛不痒地叹道:“居然是你第一个回来。”
莫青松接了句:“她刚到。”
大伯莫青阳沉默地扫过她,转身招呼已经换装完毕的道士:“人到齐了吗,什么时候开始?”
莫青海自然跟了过去,一边给道士们递烟一边叮嘱他们搞得热闹点,不能失了排面。
“我家老头喜欢热闹。”莫青海不停地强调。
莫青松碰她手臂:“饿了就去吃饭,累的话上楼先休息。”
莫晗看到莫青松头顶的白发,比视频里扎眼多了。三兄弟里最年轻的叔叔莫青海也驼了背,身形不如以前高大。去年年底切了半个胃的莫青阳浑浊的眼珠再无当年的清亮,已经是实打实的老人模样了。
三年时间,泥巴山路变成了水泥路,旧洋楼人去楼空,新洋楼取代了旧屋。老家什么都在变,离开的年轻人们假装一无所知。她躲在上海,莫川躲去长沙,莫繁躲去广州,堂姐躲去成都,堂哥堂弟们躲去了深圳。最终谁都逃不开这些变化。
莫晗经过灵堂,道士们已经开始准备早上基本的仪式,松节油重新添满,经书翻开,停掉的唢呐再次吹起。三兄弟齐齐跪在灵位前,大拜磕头上香。灵位上挂着莫尚荣五十岁时拍的照片,过于年轻的微笑面容让人感到陌生,清亮的眼神和莫晗的记忆相差甚远。她看着照片都无法回想起当年他的模样,脑中记忆早被视频里老人苍老的面容与浑浊的眼神覆盖。人的记忆会被叠加重置,过去被现在,现在被未来,人能记住的事情有限。所以人类发明了照相机摄影机,留下那些容易被遗忘的时间。
莫晗拿出手机,拍了一张灵堂照片发到豆瓣。
“记忆。”
她为数不多地配上了文字,害怕单凭照片无法唤起此刻的感觉。
三兄弟拜完起身,大伯莫青阳柔声唤她:“晗晗你也拜一下,刚回来跟爷爷打个招呼。”
莫青松跟着附和:“对,你拜一下。”
莫晗跪下磕头,眼角酸得厉害,不是因为道士吟诵经文的调子悲伤和唢呐声凄凉,也不是为了已经离开的莫尚荣,而是大伯一声熟悉的“晗晗”。只有大伯爱这么叫她,一切都变了一切又没变。
莫青萍举着一双筷子出来喊她吃饭。她拜完被拉进了厨房,里面两个厨师正在准备流水席的菜,肉香四溢。怀抱小孙女的方爱梅递给她一个大碗,里面堆满了不同种类的蔬菜,都是她喜欢吃的。
“怕你吃不下肉,让张伯他们给你单炒了几个素菜。”
莫晗捧碗坐下,方爱梅坐她对面,怀里刚满月的侄女莫云睡得正香。
“你小姑说你瘦了好多我还不信,工作很忙吗?”
“最近确实
有点忙。”
莫晗不打算说她已辞职在家。
“要注意休息。”
莫晗扒饭,做了很多年流水席厨师的张伯炒菜味道和记忆中差别不大,唤起了很多当年跟着大人吃流水席的记忆。莫尚荣重人情爱热闹,爱吃流水席。邻居亲戚家不管红白事,他都很积极地走动,大多时候都会带上莫川。莫川小时候长得白白净净又听话乖巧,到哪儿都讨人喜欢。莫尚荣最喜欢的其实是莫川。有次莫川不在莫尚荣带上了她。上席前,他问她想吃什么,她回青菜。他让张伯单独给她炒了一份当季的小油菜并让她留在厨房吃饭,她认为这是莫尚荣对她的特别照顾,满足地留在厨房吃饭,张伯给她分了半碗辣椒炒肉:“光吃菜哪行。”
她吃完去找莫尚荣,看到坐在席间主位的他正与人开心地推杯换盏。
有人问他:“今天怎么没带你乖孙?”那人身旁坐着他家小孙子,捧着猪脚吃得满嘴是油。
“他跟他妈妈出去了。”
他羡慕地盯着对方小孙子,夸小孩会吃:“我家小川也喜欢啃猪脚,待会儿给他包一分带回去。”
又有人问他:“你不是带了孙女来?”
他哈哈一笑:“大丫头老张一碗青菜就打发了,是个好养活的,以后肯定招婆家喜欢。”
一桌人哄笑不止。
七岁的她独自走了五里山路提前回家,莫尚荣回来看到她只是淡淡一句:“你自己回来了哦。”打包带回来的猪脚都给了莫川。
莫晗大口吃饭,看起来像饿坏了。
方爱梅让张伯舀了一碗排骨海带汤给她,汤上飘着厚厚的油脂。莫晗喝了一口便放下。
“你爷爷走前一直在念你。”
“那怎么没给我打电话?”
“怕你工作忙吧。”
方爱梅轻声笑笑,怀里的莫云睁眼看了看又闭眼睡了。
“是吧。”
莫晗跟着笑笑,埋头继续吃饭。张伯新炒了一份辣椒炒肉端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