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军统领沈兴扶剑走过来,道:“这是陛下秘密召见的外臣,你们退下,本将亲自查。”

众人依言火速散开。

沈兴拂开车幔,与坐在里面的耶勒目光相接。

耶勒刚把佩刀拿到手,正用绒布仔细擦拭,见到沈兴,依旧坐得稳稳当当,毫无惊讶与慌张。

沈兴掠过他和坐席下的漆板,唇线紧抿,抻头在他耳边低声道:“告诉润公,我再不欠他的了。”

耶勒含笑道:“我最近几年都不打算跟他见面了,这话还是你自己告诉他比较好。”

沈兴面色沉凝,瞥了他一眼,状若无事地退出马车,扬声道:“放行。”

宫门向两侧推开,闪出一条洒满阳光的宽敞大道,马倌扬起蟒鞭,蹄铁飞踏,朝着外面奔去。

一路畅行。

直到出了皇城,耶勒才低下身子把漆板打开,把藏在里面的音晚拉出来。

她穿了一身太监服,青色锦袍,同色纱帽,腰束革带,脚踩乌靴。不过昨夜悄悄溜去执库司时太过匆忙,头发没绾好,从漆板下爬出来时碰掉了帽子,如瀑青丝像流泻的泉水垂坠下来,披散于脑后。

耶勒下意识抬手想给她把头发绾起来,但立刻想到,大周礼教森严男女有别,比不得突厥豪放随意,便又将手缩回去。

他小心翼翼看着音晚的神色,厚实乌黑的发垂在颊边,包裹着下颌尖尖的一张小脸,平静若清潭水,半点波漪都没有。

耶勒有些担心,低声唤她:“晚晚……”

音晚本从袖中摸出一条缎带想把头发束起,顿了顿,又把缎带收起来,痛快道:“以后我再也不用受宫规礼教约束了,我想绾发便绾发,不想绾时就披散着,以后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耶勒愣了一瞬,立即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对,去他娘的宫规礼教,等你跟舅舅去了突厥就知道,咱们大草原可没这套讲究,好男儿多得是,你要是高兴,多找几个都行。”

他说完这话,眼见音晚的脸色黯下去,心又提起来,忐忑道:“舅舅是不是说错话了?”他想了想,诚恳道:“我知道我是个大老粗,说话不讲究,我保证,以后不再这样了,你别生气,好不好?”

音晚冲他笑了笑,抚着微凸的肚子,摇头:“不是因为这个,舅舅不要多心。我只是……我不喜欢男人,我也不想再找男人了,我就想好好地把孩子生下来,把他养大。”

耶勒看着音晚的模样,脑子飞快转起来。依照他的经验来判断,这种大约就是女儿家受了情伤之后心如死灰的反应,寥落伤慨,认为余生无望,想青灯孤枕一辈子,来祭奠自己逝去的爱情和绮丽年华。

啊呸!那狗皇帝也配他家宝贝音晚为他这么个样!

耶勒瞧着音晚心疼得不行,想安慰,又怕哪句话说不好惹她更伤心,踌躇了一阵,从胸口摸出一块糖,翘着兰花指小心地剥开糖纸,露出晶黄剔透的橘子糖,送到音晚嘴边,笑道:“来,吃一颗,尝尝甜不甜。”

音晚本正在出神,闻言抬头,几乎是没意识地咬住糖,滑入嘴中。甜丝丝的滋味瞬间蔓延于唇舌,果然能令人愁绪暂消,不由得勾唇浅笑。

耶勒瞧见她笑,长舒一口气,抬手擦了把额头上的汗,心道这小女孩太难哄了,他得抽空给谢润写封信,问一问从前他都是怎么哄的,怎么哄才最管用。

他正盘算得起劲,却见音晚正盯着他看,乌溜溜的眼珠转来转去,透出些黠光。

“我想起来了,我从前见过舅舅啊……”

音晚七岁那年,甩掉侍从偷偷溜去西苑看萧煜,被萧煜骂滚,她那时大受打击,失魂落魄地从墙上摔了下来,摔得很疼,可是又不敢叫人,生怕惊动了爷爷和大伯父,会给父亲惹祸。自己一个人往家走,边走边哭,等到了家门口,脸上泪痕横流,哭成了个小花猫。

她将要敲门,不知从哪里闪出一个人,二十岁左右,长得高大魁梧,走到音晚跟前,沉沉的影子落在她身上。

那人虽然长得有点凶,可是人极和善,心疼地捏了捏音晚的脸颊,嘴里念叨:“哪个混蛋把我们家晚晚弄哭了?别哭,给你糖吃,尝尝甜不甜。”

他一边说,一边警惕地左右环顾,鬼鬼祟祟的模样,生怕旁人发现他似的。

耶勒叹道:“我那时惊闻京中巨变,有些担心你们,才偷着来看看的。可惜,你这小丫头太懂事了,死活不肯吃陌生人给的糖,还把我当成人贩子,要叫人来捉我,我只能跑了。”

说到这儿,音晚没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

这一笑,倒像是一道晴光穿透沉霾,把翳影驱散,照出亮堂堂的一片艳阳天。

音晚低眸沉默了一会儿,从袖中摸出了同心玉环。

柔腻白莹的玉环挂在指尖,随着指尖颤动而轻鸣幽响,宛如泉水叮咚,甚是悦耳。

耶勒瞧着她,不说话了。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走的时候什么都不想带的,可就是把这个揣进袖子里了,鬼迷心窍了一般。”

音晚唇边挂着淡淡的笑:“可我刚才突然想通了。”她利落地掀开车幔,将玉环扔了出去。

极短促的一声玉碎裂响,顷刻间便被马车甩在身后。

**

萧煜苏醒后又连着高烧数日,终日迷迷糊糊,需得望春撬开嘴给他灌进药去才行。

缠绵病榻许久,还是在太医的精心照料下渐渐好转。

他思念音晚,心如刀绞,却不得不提起精神继续应付朝政。谢家谋逆之后还留下一摊事等着他来定夺。

他像在地狱游走了一圈,始终都想不通,音晚怀着孩子是怎么做到这般决绝的,她难道想让孩子一出生就没有父亲吗?

百思难解,直到雪儿来找他。

那日阴雨连绵,殿中昏暗,龙案上点了四盏灯烛,把人影映得虚虚晃晃。

雪儿站在大殿中央,犹豫道:“虽然没有人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但我猜到了,我不知道为什么,可有件事想来想去还是应该告诉皇叔。那天晚上,周郑交质的故事是婶婶让我念给您听的。”

大殿中极静,萧煜提笔想要批阅奏折,那支笔却再也落不下来。

墨汁点点滴落,破碎成珠,洇脏了奏折上的字迹。

第71章 陛下应该反省自己!

谢润是被秘密押送回长安的。

同样的事情他经历过一遭, 还是十一年前,昭德之乱后世宗皇帝密诏他入京,也是这般禁军护法, 就差给他戴上镣铐枷锁。

微雨初歇, 宫苑到处是败叶衰草, 两三枯黄烟柳枝垂在烟霭迷蒙中,说不尽的凄清萧疏。

宫人们知道圣上心情不好,动辄暴躁大怒,都低着头步履匆匆, 没有敢多说话的。

萧煜在昭阳殿等着他。

殿中一切如旧。香鼎内焚都梁香, 香雾轻薄, 气味醇正。髹饰紫金檀木屏风后有一道秀逸颀长的身影,孤立在雁衔丹霞的水墨画间。

谢润刚走进来,宫女就悉数退出去, 只留下他和萧煜两人。

“你什么都知道,也什么都参与了吧。”萧煜像是在问他, 语气却是笃定的。

谢润敛袖而立, 缄然不语。

面对这么一个算无遗策, 精明狠毒的人,多说一句话都有可能叫他窥破天机,摸出把柄。

萧煜从屏风后绕出来,神情寡淡,眉眼间笼着一层薄薄的寒霜。

“谢润,你可不是孑然一身, 你有儿子,儿子还有个未过门的媳妇,你总不希望他们受你连累, 有什么不测吧?”

谢润讥诮一笑:“我总觉得,都到如今了,皇帝陛下不至于还这么下作,拿无辜妇孺出气。”

萧煜凉声说:“你干的事情不下作吗?晚晚都怀孕了,你还想让她跑到哪里去?”

谢润回击:“是呀,都怀孕了,能把一个怀孕的女人逼得不顾一切逃离,皇帝陛下好本事啊。”

萧煜登时语噎。他差点忘了,如今温吞寡言的谢润,若是倒退回去十多年,也有一张能戳破天的尖牙利齿,常常堵得他说不出话来。

短暂的沉默之后,萧煜决定不端架子,不卖关子了,他道:“你们是不是知道朕与云图可汗约定送嫡长子为质的事了?”

谢润冷睨着他。

“朕告诉你,这里头有误会。”萧煜一激动,胸前伤口便隐隐作痛,他捂住胸口,竭力让自己语气平和:“那是从前朕憎恶谢家时立下的盟约,如今朕绝不会送朕和晚晚的孩子出去当质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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