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此,已是强弩之末,更不必提萧煜登基后的种种铁血打压。

按照耶勒的判断,其实谢家造反的时机很不对,几乎可以说是仓促起兵,若对手是善阳帝那种水准的,兴许还有几成胜算。可他们的对手是萧煜,胜败其实在最初就已经定下了。

也不知谢太后和谢玄是怎么想的,倒像是后面有什么东西驱赶着他们起兵造反一般。

耶勒蓦地一怔,想到一种可能。

他站起身,慢踱到窗边,看着外面夜色苍茫,神情散漫,脑子里却有根弦紧绷起来。他越仔细推敲,越觉得这种可能性极大,一时五味陈杂,对那个人既有怜悯,亦有感激。

又是一阵轰鸣,依稀是正殿门敞开的声音。

内侍快步入宣室殿禀奏:“叛乱已平,祸首皆已捉拿,大量文武朝臣滞留在丹福阁没法出宫,陆大人让奴才来请示陛下,可否开宫门放他们回家?”

萧煜面色沉静,不慌不忙地问:“祸首都拿住了,一个不漏?”

内侍道:“一个不漏。”

“好,押送下去,开宫门,放朝臣出宫。”

内侍领旨而去,不到半个时辰,后宫禁卫匆忙赶来,神色仓惶,跪倒在殿前,颤声道:“陛下,娘娘不见了!”

第69章 他翻遍宫闱都再寻不见她

“大约戌时, 紫引姑娘从昭阳殿出来,说有要事向陛下禀报,臣等不敢拦, 只有放她走了。到亥时三刻, 太医院送来安胎药, 进去时才发现殿门紧闭,连往日值守的宫人们都不在。臣等恐扰了娘娘安歇,不敢贸然入内,在外唤了好几声都无人应答, 实在怕出事, 这才推门进去——”

“满殿宫人都晕倒了, 紫引姑娘的外裳被扒走,娘娘应当是扮作紫引姑娘走的。”

萧煜勃然大怒,将龙案拍得“咣当”响:“你们都瞎吗?连紫引和皇后都分不清?”

禁军瑟缩道:“天将黑时娘娘说她要早睡, 嫌殿外的宫灯晃眼,让都灭了。而且紫引……皇后娘娘出来时带着兜帽, 几乎遮住半边脸, 天这么冷, 还下过雪,这打扮也并不突兀,臣……臣等就没起疑心。”

殿中短暂的死寂,萧煜的胸膛剧烈起伏,他冷声道:“传旨,封锁未央宫, 任何人不得出入,调派一千禁军阖宫搜查,给朕搜遍宫闱的每一个角落。”

“凡今夜出宫的文武朝臣, 全都给朕追回来,车马随从一个都不许放过,验明正身后关押起来,命内宫司刑宫女挨着审,把他们的来历、今日的活动轨迹全都写下来呈给朕。”

传旨内侍领命而去,恰与禁军统领沈兴擦肩而过。

沈兴是三朝元老,之所以被萧煜提拔为禁军统领,便是因他刚直不涉党争,即便是朝堂最昏暗腐朽的时候,他都能独善其身,谁也不偏袒。

萧煜信得过他,冲他凛声道:“你现在拿着朕的手谕出宫,封锁长安城,自今日起,任何人不准出城。然后,你带着禁军挨家挨户地搜,凡有来历不明的怀孕女子统统抓起来。”

沈兴有些顾虑:“叛乱刚刚平定,扣押朝臣,满城搜捕是会让人心惶惶,浮动不安的。”

萧煜漆黑双眸里迸射出尖锐的戾气:“就是因为叛乱刚平,防着谢家党羽出逃,所以才要封城,才要大肆搜捕。你可以灵活些行事,为掩人耳目,搜捕时抓几个没有户籍路引的年轻男子,别让外面的人看出来你们在找谁。”

沈兴承着萧煜冷厉的目光,只觉那目光极冷,衬得龙椅上的人都好似在崩坏疯癫的边缘,恨不得要大开杀戒,屠遍京都一般。

他一时有些胆颤,不敢再劝,只有低声应下。

安排好一切,萧煜起身:“备辇,朕要去昭阳殿。”

昭阳殿的宫人跪了满地,不敢作声。

今夜皇后赏他们桂花酒,非要他们到她跟前敬酒,说是祝她未出世的孩子健康平安。他们不敢不喝,可喝了之后就都失去了知觉。

再醒来时,便是这般情形。

寝殿还维持着音晚失踪时的模样,煴麝香几上平摊着一张薄绡,用皇后金印压着。

上面是音晚那娟秀灵气的簪花小楷:

康宁十五年,太子被污谋反,鸩杀于松柏台,敕血洗东宫,妃嫔子女奴仆受诛三百余人,血流不尽,闻者哀恸。

萧煜的脸紧绷,把绡纱拽过来狠狠掷到地上,压在上面的皇后金印一同被甩了出去,磕到桌角,响声闷顿,仿佛击到了人的心上。

宫人们惊惧至极,跪伏得更低。

萧煜知道,音晚这是怕他发现她不见之后迁怒于旁人,所以搬出了昔年昭德太子冤死后,东宫被血洗的惨烈记录来提醒他,不要做自己最痛恨的残暴君王,不要滥杀无辜。

哼,她倒是打得好算盘,每一步都算计到了。

萧煜只觉气血翻涌,涨得头疼欲裂。他来时还存着一丝侥幸,不过就是个小姑娘,从前也不是没有逃过,还不是被抓回来了,她根本不可能翻出自己的手掌心。

他甚至想,这一回再抓回来就给她手脚锁上镣铐,彻底绝了她逃跑的心思。

可来到她的寝殿,看着这里一切整齐干净,连她留下的字迹都是横平竖直、端秀严整的,可推测,她做这一切事时是不慌不忙的,甚至可以说是早有准备,计划周详,稳操胜券的。

这和从前的每一回逃跑都不一样。

炙热烧灼的怒气渐被恐惧所取代,萧煜不敢往深里想,只能强迫自己静心,就每一种可能进行细致推演,把已经布下的网织得密些,再密些……

他弯身坐到杌凳,目光掠过地上的薄绡,倏地一顿,吩咐人给他捡回来。

那张薄绡的背面还有一行字。

——缘分已尽,山水不逢。

萧煜盯着看了许久,连连冷笑,可笑,太可笑了,她说尽就尽了?她说不逢就不逢?她想得美!

他把薄绡攥成团塞进袖中,吩咐:“给朕搜,把这座寝殿里里外外都搜一遍,检查一下少了什么,多了什么。”

宫人们领命四散开,不出一炷香,小内侍端着一方首饰匣子过来,冲萧煜禀道:“匣中有一封信,好像是写给紫引姑娘的。”

紫引正在检查妆奁,闻言怔了怔,把信拿起来。

萧煜道:“念。”

信上并没有写什么要紧的事。音晚在信中谢了紫引这些日子对她的尽心照拂,还说知道她身负皇命,许多事也是迫不得已,为自己向她发过脾气甩过脸色道歉。这里有一匣子珠宝,是音晚从娘家带来的陪嫁,送给紫引,她知道紫引在宫外还有个青梅竹马的表哥等着她,这匣子珠宝是给她的嫁妆,希望她能出宫嫁人。

还未念完,紫引已经忍不住捂嘴哭起来。

她没有见过活在众人口中那秀雅文静的谢姑娘,也没有见过温善贤惠的淮王妃,她来到音晚身边时,音晚就已经是皇后了。

性情乖张,骄矜蛮横,脾气暴躁的皇后。

紫引不是没在心里怨过她,可渐渐的,紫引又觉得她可怜,年纪这么小,被关在金笼子里,要日日承受帝王疯狂扭曲的宠爱和暴虐,被折磨,被逼迫。

她从未想过,那高高在上的皇后竟会关心她,知道她的心事,还细心体贴地为她安排好了出路。

她是皇帝陛下派来监视皇后的,出了这档子事,就算侥幸能活下来,这宫中也绝没有好前程去处等着她。

紫引知道御前不能失仪,强忍着不哭出声,眼泪淌了一手,肩膀不住耸动。

萧煜瞥了她一眼,对她的怀疑反倒淡了。

内侍又寻来一封信,是搁在妆台上的,上面说除了给紫引的嫁妆,剩下的珠宝都留给雪儿,待她十五岁行了及笄之礼后,便可自由处置。

除此之外,将昭阳殿翻遍,也再找不出只言片语。

音晚只给萧煜留了八个字。

缘分已尽,山水不逢。

她像落下凡尘的九天仙女,经历一遭情劫,而后翩然离去,孑然一身,两袖空空,什么都没带走,也无甚留恋。

萧煜将桌上茶瓯全部扫到地上,站在碎片狼藉中,玄锦阔袖低垂,身体失去支撑般左右晃荡,若丢了魂魄。

她怎么能这么狠?她还怀着他的孩子,她为什么要这么狠?她有什么不满意的她可以说,为什么要这么对他?

他想不通,只觉胸腹钻进了一条毒蛇,呲着尖牙啮咬他的心肺,一点一点吸着他的血,像要把他吸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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