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晚彻底糊涂,呆愣愣地呢喃:“我的母亲……”

耶勒坐在她的面前,眼中有忧伤沉落:“我每年都会偷偷地来长安,偷偷地去看你和兰亭,虽然你不记得我,但我一直都记得你们两个孩子。”

兰亭。是了,当初兰亭和珠珠被突厥匪徒掳走,是耶勒把他们救出来的,音晚其实一直想当面道谢,可每回在宫中遇见他,不是还不知道他的身份就是有突发状况,两人一直没有机会单独说几句话。

耶勒继续说:“我的母亲,也就是你的外祖母出身瀛山族,我有一个姐姐,名叫苏瑶。按照族规,瀛山族中的女子五十岁以前都要以纱覆面,不能让外人看见她们的容貌。后来瀛山族被灭,母亲带着姐姐流落草原,被我的父汗收留,没多久就生了我。”

“在我十岁那年,因为我的贪玩,弄丢了一件要上贡给大可汗的宝物。父汗大怒,要将我逐出王帐,是姐姐挺身而出,说她会将东西找回来。她带了两个师弟南下中原,对我说少则一两月,多则半年她就会回来了,可我怎么都没想到,她这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

话说到这里,后面的故事就是音晚知道的了。美貌的异族少女被帝王看中,被强掳入宫中,受尽磋磨,险些葬身火海,纵得良人相救,却还是免不了红颜薄命的下场。

耶勒的眼眶微红,偏开头,像是不愿让人看见他盈满眼眶的泪水。

音晚心里也难过,垂眸感伤,突然想起什么,忙看向父亲。

父亲双目空空,似是已将眼泪流尽,与音晚视线交汇,勉强提起唇角,安慰她:“没事,爹一点事都没有。”

说话间,侍女捧着一个奁盒过来,里面盛着两副珍珠耳珰,一支赤金嵌珍珠步摇,音晚装模做样拨弄了一番,道:“还有两支簪子,你让紫引再帮我找找。”

侍女领命告退。

虽然音晚故意说茶室就在闺房的隔壁,只是在一个院子里,中间隔了几间杂物房,是隔得不远,但这边说话那边是绝听不见的。

耶勒将目光落在音晚身上,满是怜悯疼惜,似是还想说些什么。谢润轻拐了他一下,把耶勒将要出口的话堵回去,不无担忧地问:“晚晚,孩子怎么样?这些日子胎像还稳当吗?”

音晚抚着肚子,点头:“太医说挺好的。”

谢润略有安慰,看了耶勒一眼。

耶勒会意,身子前倾,给音晚斟了一杯热茶。他自悲伤往事里走出来,想起眼下之事,不由得面带凛寒怒色,眉宇紧绷,充溢着戾气。

“有一件事你可能不知道,那皇帝和云图可汗之间有一个约定……”

今日天气甚凉,却难得没有风,枯黄枝桠在明亮阳光下静静伸展,落在地上斑驳树影。四周静得很,连侍女都止步于门前,将霜寒之气留在门外。

音晚的喉咙发涩,半天才发出声来:“质子……”似揉进嗓子一把沙砾般嘶哑。

耶勒一巴掌拍在几上:“我也不曾想到,世上竟会有这种畜牲!孩子还没出生,先想着送出去为质,虎毒尚且不食子!”

音晚心下茫然,一瞬脑子里翻过几个画面,几道声响。

淮王府的浴房里,萧煜仰靠在池壁上,懒懒道:“你得给本王生个孩子。”

宣室殿前,萧煜问她:“兰亭安然无恙,我们……我们可不可以要个孩子?”

还有前几天,她质问萧煜,从前就没有想过若他有了自己的孩子,该如何处理和伯暄的关系,那之后,他一阵古怪的沉默。

……

也许还有许多,可都被她忽略了。

就算没有忽略又能怎么样?她怎么可能会想到这个?怎么可能会想到他竟能绝情阴狠到这地步。

音晚捂住肚子,泪珠滚落。

一直无言的穆罕尔王实在沉不住气,抻头道:“关于质子的约定早就立下了,而且陛下现在他不……”

被耶勒冷睨了一眼,他戛然住口。

耶勒冲音晚道:“这皇帝心肠太硬,恐怕一直好言好语哄着你,就是为了让你乖乖生下这孩子,好送出去为质给他安定江山的。到时候骨肉分离,音晚,你受得了吗?”

音晚脸上泪痕一片,揣着最后一丝期望,殷殷看向父亲。

谢润心有不忍,还是不得不说:“这事情一直瞒得很好,自可汗对我说过,我便派人暗中查探,去找过几个侥幸存活的善阳帝旧臣,甚至去过突厥——应当就是这样,送嫡长子为质。”

音晚咬住下唇,强忍着不再哭泣。

不值得,她再也不会为那个人掉半滴眼泪,绝不!

耶勒瞧准了时机,温声道:“你若想走,我可助你。”

音晚看向满面关切之色的耶勒,道:“我逃过好多回,可是都失败了,每一回都会连累旁人,我不想再牵连无辜,也不想再被抓回来。”

耶勒道:“你放心,这一回你父亲并不参与。”

音晚诧异,谢润向她解释:“我和兰亭留在京中目标太大,皇帝总盯着我们,那样什么事情都做不了。我们已做好商议,我和兰亭回青州,留下人襄助你们。”

“况且,天意要助你,眼下有个逃跑的绝佳时机。”

音晚不由得竖耳倾听。

谢润一字一句道:“腊月初九,谢家就要起兵造反。”

音晚倒吸了口凉气:“那岂不是还剩不到一个月。”

谢润点头:“以我对萧煜的了解,他最擅险中求胜,将利益最大化,所以那天一定会将叛军放进宫城,一网打尽——他现如今也开始爱惜起名声,若想弑母,想杀善阳帝留下的那个孩子,永绝后患,势必要如此才能名正言顺。”末了,他又添一句:“也只有将叛军放入宫城,才能把伤亡控制在最低。”

“我们将逃跑之日定在那天,耶勒可汗在内,我的人在外,相互接应,晚晚,你什么都不用做,只管等消息,到时会有人与你联络。”

**

紫引把箱柜都翻遍了,就是没有找出音晚说的那两支簪子。

音晚拢着白狐大氅懒懒地说:“找不到就算了,也不知丢到哪里。”

紫引放下挽到胳膊肘的缎袖,极小心地搀扶住她,把她扶上了马车,才看出音晚的面色格外白皙净透,好像刚刚匀过脂粉,特别是眼角,还残存着一点未抹匀的铅粉末。

不过一件小事,她没往心里去。

独属于皇后的双辕雀饰漆车舆缓缓驶远,穆罕尔王拉下面具,躲在墙壁边缘,避着耳目,冲身侧的耶勒道:“您这样可不太厚道。”

耶勒带着遮脸的蓑帽,问:“怎么?”

“您明知道皇帝陛下现在不想以子为质了,他是真心爱皇后,真心爱孩子,刚才还拦着我不让我告诉皇后。惹得她那么伤心,我看着都好生心疼。”

耶勒冷嗤:“若是都告诉她了,她就会心软,那狗皇帝配一个女人三番五次原谅他吗?”

穆罕尔王叹了口气,还是担忧:“可这事情……万一人家两口子说开了怎么办?”

耶勒唇角上挑,噙着笃定冷笑:“狗皇帝心虚,他绝不敢让音晚知道他过去干的那些脏事。而音晚,她被伤得太深,她不敢再去相信了。她心里清楚,事情一旦被挑明,皇帝定会对她严加看管,她就再也逃不掉了。”

“积土成山,非斯须之作。夫妻间的嫌隙是日积月累生出来的,我不过推波助澜了一把。”

穆罕尔王叹道:“您这又是为什么呢?”

耶勒凝望着音晚离去的方向,戾气褪去,浮满怜惜:“姐姐在天有灵,知道女儿受了这么多苦,她会心疼的。我要让晚晚过正常的生活,我会给她庇护,让她余生安稳顺遂。”

**

音晚只当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回宫之后与崔氏女商量,让她尽快收拾行李出宫回家。

崔氏女自是不肯,说要等到音晚生产后、看着孩子平安降生再走,音晚坚决沉凝地要她走,她实在拗不过,便答应了。

夜色沉落时下了一场雪,雪如鹅毛,在天地之间纷纷扬扬,罩向浮延相叠的九重宫阙。

殿中红罗炭烧得“筚拨”响,暖意融融,音晚只穿一件薄衫,教雪儿念了一则《左传》中的故事。

刚刚念完,萧煜就来了。

大雪令路滑,他没有乘辇,是一路走着过来的,进殿门时黑狐大氅上落满雪花,连乌发上都是,鬓边雪花白,瞧上去倒有几分狼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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