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兰亭当然不愿继续留在这狼窝里,未加思索,立即跟上他。
天已经黑透了,夜色沉酽,漆漆如墨,油纸宫灯挂于檐下,映出淡薄的绯色光晕,顺着殿宇一路蜿蜒。
殿内过于喧闹,而外面又显得过分空阔沉寂。
步辇早已停在殿外,将几人送去宣室殿。
萧煜去正殿面圣,音晚和谢兰亭去偏殿候着。
今晚动静闹得这么大,早就传到皇帝这里,他拨弄了几下烛台上的火苗,嗤道:“让他们闹,让他们斗,他们斗得越狠,对咱们越有利。”
萧煜站在御阶下,只觉得一切都很荒谬。
被关在西苑里受尽折磨的日日夜夜里,大约做梦也不曾想到,眼前这位被谢氏一手捧上皇位的兄长,有一日会站在谢氏的对立面,而他曾经最忌惮的弟弟却成了“咱们”。
萧煜与眼前的善阳帝一母同胞,都是谢太后的儿子,可是先帝在位时,谢太后只是个贵妃,萧煜与善阳帝都是庶子,那个时候,真正被立为太子的是先帝原配胡皇后之子,皇四子萧炯。
是世人皆讳莫如深的昭徳太子。
萧煜自小便被养在胡皇后膝下,同昭徳太子极为亲密。
也正是因为这样,后来昭徳太子被污造反,冤死于狱中后,萧煜也受了牵连。
殿中龙涎香气过分浓郁,盖住了药的苦味。
善阳帝捂着嘴咳嗽了几声,大约是深夜多思,生出些感慨:“朕这一生依附于外戚,又受制于外戚,突然脑筋清醒了,想要除掉外戚,可天却不给朕时间了。现在想想,这皇帝做得实在无趣,可是又不知,若当初登上帝位的是四哥,面对今日情形,他会如何?”
萧煜讥诮道:“皇兄还是莫提四哥,小心夜里难寐。”
当初冤死昭徳太子,囚禁萧煜,不就是出自眼前这位和谢家的手笔吗?
善阳帝不以为忤,反而轻笑了笑:“你还和从前一样,嘴上不饶人。”
他至今都记得,十年前,禁卫奉命押解萧煜入西苑时,萧煜明明一身被严刑拷打的伤,狼狈不堪,却无丝毫胆怯,一双凤眸冷睨着他——那场阴谋里最大的赢家,满是鄙夷地骂道:“阴沟里的老鼠,专会背地里算计人。”
一晃十年,他这个昔年的赢家身染沉疴,行将就木;而那个曾经被他打败过的弟弟,却依旧风华正盛。
昂藏七尺,丰神俊朗,纵然站在暗昧里,也如明珠般光茫万丈。
当年,萧煜就是用这样的风采折服了满朝文武,他们都说,他是父皇最优秀的皇子,将来必成大器。
善阳帝一度以为折断他的羽翼,丢入西苑那个肮脏的狼窝里,就会掐断本该属于萧煜的前程命运,却不想兜兜转转,又回到了曾经的道路。
还是他亲手续上的路。
可是,这个时候,不依靠萧煜,还能依靠谁呢?
善阳帝收敛回飘忽的神思,正起神色,朝封吉摆了摆手,封吉立即将一道圣旨呈上。
萧煜一目十行,“啪”的将圣旨合上,半是震惊半是愤怒:“皇兄让臣签这样的合约!把颖川三郡割给突厥,还要赠他们粮草十万石,白银十万两。”
善阳帝道:“朕的身子骨如何你看到了,谢家的狼子野心你也看到了。大周刚经过内乱,军心不稳,根本不堪一击。为大局计,先这样,若朕的太子有能耐,将来他总能再把疆土收回来的。”
太子今年才五岁。
就算他是个旷世奇才,天纵的英主,要等多少年才能成人,还要等多少年才能摆脱外戚的桎梏。
十年了,善阳帝半点没变,总是喜欢将希望寄托于他人。
十年前的谢家,如今的萧煜,未来的太子。
萧煜突然没有了争辩的欲望,将圣旨收起来,揖礼告退。
本想随意指派个内侍去把谢音晚叫出来一起回府,萧煜站在檐下,想起晚宴上的情形,突然改变了主意。
他亲自去了偏殿。
昏黄的烛光从茜纱菱窗格里透出来,带着夜色的沉谧,还有谢音晚那软甜的嗓音。
“兄长别怕,你回去就书信一封,把今夜的事情告诉爹,爹会告诉你该怎么做的。这期间你就躲着他们点,没事的。”
谢兰亭应下,提起声调,有些责怪之意:“我不怕挨打,我也不恋那点权位,可我怕极了会伤着你。你怎么能那么冲动,万一真伤着你怎么办?”
“那有什么?被打一下又死不了。”
谢兰亭被音晚无所谓的态度惹恼了,又别扭起来,音晚温言安慰了他许久,才勉强安慰好。
萧煜本想推开殿门进去,手刚抚上门扉,忽听谢兰亭又问:“淮王对你好吗?”
萧煜的手蓦然顿在空中,没有再往前。
音晚沉默了少顷,微微一笑:“挺好的。”
谢兰亭好像不信:“真的吗?他跟咱们家有那么深的仇怨,他没有迁怒于你吧?”
音晚有一瞬的失落怅然,担随即掩盖掉,强撑着笑说:“没有,他就是嘴上不饶人,其实人没有那么坏的,有的时候,我好像……”
“好像什么?”
音晚神情执惘:“好像还能从他身上看见从前的影子。”
“啪”的一声响,两人回头看去,见萧煜走进来,忙从坐榻上起身。
萧煜面容紧绷冷峻,瞧上去心情不是很好。
他问:“可以走了吗,王妃?”
音晚忙整理衣裙,青狄给她系上披风,主仆动作都很快,生怕迟了惹萧煜动怒。
两人正要出殿门,谢兰亭叫了一声“淮王殿下”,引得萧煜回头。
他合袖深揖,施了大礼,郑重道:“今夜多谢殿下解围,改日必登门道谢。”
萧煜的目光凝在他身上,良久未言语。
神情幽邃莫测,似乎流转过无数迂回的心思,最终化作唇角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好,本王等着你。”
月贯中天,晚来风起,吹动裙袂微颤。音晚站在殿门前,不由得打了个哆嗦,抬手轻抵住脑侧。
夜间的宫闱静静矗立,如冰封的河,暂且冻住了所有的刀戈剑影,显出无害的模样。
凝着黑夜,音晚只觉眼前漆暗的景象一阵阵模糊晃荡,头疼如裂。
一定是今晚太过惊心动魄,受了刺激,又要犯病了。
明明刚才与兄长在一起时心情很平和的。
萧煜察觉到她没有跟上来,也停住了脚步,回过头看她,神色很是不耐烦:“又怎么了?”
音晚突然感到害怕。
父亲曾经说过,不能让别人知道她有这种病,尤其不能让萧煜知道,不然,父亲的性命就保不住了。
虽然音晚想不通这其中究竟有什么联系,可父亲说这话时严肃笃定,绝不是在哄她玩。
她越害怕,眼前景物飞旋得就越快,缭乱而疯狂,快要把她绕晕了。
青狄像是看出什么,不动声色地上前,扶住她。
萧煜又催她:“到底走还是不走啊?”
音晚抿了抿唇,轻声道:“殿下,您可不可以……”
萧煜冷着张脸,像是覆了层寒霜。
音晚心道豁出去了:“您可不可以抱我?”
萧煜疑心自己听错了,彻底将身子转过来,正对着站在石阶上的音晚,问:“你刚才说什么?”
“我今夜受了惊吓,腿有些发软,走不动路,所以……”
“请您抱我。”
第8章 情痴 萧煜,你凭什么这么对我!
萧煜疑心谢音晚脑子出问题了。
抱她?亏她想得出来。
他站在云阶下,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看着她,神态里显出几分漠然,像是一个置身事外的看客,片羽不沾身,只等看她要如何演这场戏。
戏中人却没有这份同他划清界限的自觉,明娆的面上流转过小女儿家的哀婉忧郁,低下头,可怜兮兮地娇嗔:“我是您的王妃,您抱一抱我又怎么了?”
说着,音晚悄悄将不住颤抖的手藏在袖中。
萧煜抱起胳膊,眯起眼睛,目光如炬,似剑锷划开黑夜,戳到她脸上,想看看她到底在发什么疯。
两人谁也不让,便这样僵持住了。
还是要送他们出宫的內侍看不下去,走到萧煜身后,笑着温声劝慰:“王妃让您抱,您就抱一抱她吧。许是王妃年纪小,今夜又受了委屈,想朝您撒撒娇。”
话音刚落,便自甬道深处传来更鼓声,这是今夜第二遍敲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