祸水(126)

屋内早生起火炉,银炭烧得旺盛,暖融融的,轩窗板一落,扣上铜栓,便将风雪挡在外面,女子身上脂粉香与各色鲜亮绸缎铺满屋,独独隔绝出一片春光明媚的小天地。

胡静容夹着账本风风火火地来里屋找音晚,道:“我从崖州订购了一批狐裘棉衣,明日就能送到洛阳,因天子驾临洛阳行宫,城防严格起来,怕是不会让他们进城,你带着人去接一下。明天我要亲自去卢家送衣裳。”

卢府在洛阳也算有头有脸,往来皆是官宦贵眷,音晚怕里头有人识得自己,自然不能出面应酬。

便应下,回去收整,预备明日去城门口接货。

临去前胡静容又给了她一束桃花,笑说:“谁家小郎君啊,可真是够执着够痴情的,你干脆以身相许得了,这天寒地冻的,能种出这么多桃花,定然非富即贵。”

音晚低眸看着桃花,想起这些日子不光有花,还总有卖糕饼的老妪在如意坊外叫卖,且卖的不是栗子糕,桂花糕就是桃脯,总之都是她爱吃的,物美价廉,就跟白送一般。

那些糕饼用料考究,入口绵软,桃脯滚过糖霜,酸甜可口,自打她离开未央宫,就再也没有吃过这样地道上乘的了。

她抚着桃花瓣出了会儿神,冲胡静容笑道:“没影儿的事,瞧你都快杜撰出一场大戏了。”

嘴上轻快,心里却沉甸甸的,瞧着花瓶里的桃花,猛地把花束抽出来打开窗扔了出去。

把胡静容看傻了,她从未见过音晚这般暴躁粗蛮,竟忘了可惜那一束错季开得不易的桃花,只呆愣愣看着她。

音晚面色平静,道:“若是我明天出不了城,你别忘了派别人去接货,别耽搁了。”

胡静容一头雾水,心道好好的一个大活人,一没作奸二没犯科,怎会出不了城?还没问出口,音晚已经推门走了。

第二日,音晚照例雇了骡车,打包好银两,清点了随行的五个小厮,朝洛阳东城门而去。

如今她穿不起鹤氅和狐裘,唯有将棉衣裹紧,迎着冰雪寒风,艰难行路。

这一路都是畅行无阻的,眼瞧巍峨城门近在咫尺,倏地从夹道两边窜出大批禁军,利落地驱散行人,关闭城门。

短暂的混乱,顷刻间行人散尽,街衢上空空荡荡,只有几驾骡车和几个已经吓傻了的小厮呆立寒风中。

音晚看着这出戏,面容甚是平静。

铠甲光泽闪烁在冰雪后,禁军立成两排,中间让出一条宽敞大道。

地上覆着薄薄的雪毯,脚印由远及近,他身着紫貂大氅,如从濯濯笔墨山水间缓步行来,明明眼中冷寒蓄满怒气,但还是勉强堆出一抹可以算作温柔的笑,像是不愿意破坏这久别重逢的意境。

萧煜凝着音晚,轻声说:“晚晚,好久不见了。”

第87章 晚晚,孩子…你没有打掉?……

好久不见。

有多久?音晚有时觉得久到恍如隔世, 有时又觉得自由自在的尘光分外难得,倏忽而过,不过一眨眼的功夫。

她低垂眸子, 缄然不语。

寒风萧瑟, 猎猎在耳, 似低语似泣诉,显得周遭格外悄寂。

萧煜见音晚大冷的天只穿了一件半旧棉衣,微微蹙眉,将自己的紫貂大氅解下, 给她披上。

音晚的肩膀耸了耸, 不知是实在太冷, 还是不想与他冲突,没有反抗。

刚过未时,天总阴沉沉的, 大雪随风飘扬,翩跹若舞, 落在九重城阙碧瓦之上, 为锦绣华美的东都平添了几许皑皑静谧。

举目苍茫天地, 整座城像沉睡了过去,半点声响都没有。

两人相顾无言许久,萧煜试探着去握音晚的手,声音温柔,更添小心地与她商量:“我带你去个地方,好好地看一看这洛阳风光。”

音晚把手往回缩, 默默避开萧煜的碰触。

萧煜的手落了空,眸中隐有失落,却没说什么, 自然地收回手,自然地微笑:“我准备了许久,本来想到你生辰那日给你个惊喜的,去看一看吧,不会耽搁你太久,你一定会喜欢的。”

音晚依旧不说话,睫毛轻覆,沾着薄薄冰凌,有种剔透脆弱的美感。

萧煜妥协道:“好,我不碰你,我在前面走,你跟着我。”

说罢,他果真顺着雪道漫步,不时回过头来看一看音晚,见她虽不情愿,还是跟过来了,不由得微笑。

萧煜带着音晚上了东乾门城楼,青砖垒砌的高耸石台,俯瞰眺望,视线开阔。镇守街边的禁军早已不声不响地退下,余留下一条杳杳空街道,绵延幽长,奔向远方。

一簇白雪被西风吹得拔地而起,似一团虚拢淡照的雾霭,聚起又纷扬散开,簌簌落地,模糊了来路步步分明的脚印。

望春又拿了件黑狐大氅快步走上城台,给萧煜披上,恭恭敬敬朝着音晚行过大礼,才悄默声退下。

萧煜抬手引音晚看街衢两边的扬柳树,但翠叶落尽,枝桠秃秃,但禁军正依次往上悬挂琉璃灯盏。

冰晶般莹润透亮的琉璃灯,四角垂下碎絮流苏,薄薄的灯罩上绘着鲜妍桃花,被里头烛光映亮,缥缈夭艳,恍如春光明媚的琼林花海。

萧煜道:“现在天还亮着,不怎么好看,等到天黑才能品出妙处。”

音晚觉得他在跟自己耍心眼。

她本来就觉得这百花凋零,草木枯萎的寒冷冬季能有什么好看的?牡丹盛开的季节才最好看,满城姹紫嫣红开遍,簇锦如织,连风都透着靡靡香软。

她的生命里虽然已许久没有霁光晴天,但看看繁花浓荫,心里也觉得高兴。

可萧煜愣是用灯在寒冽冬季造出一片桃之夭夭的春景,还得等到天黑才能品出妙处,那她岂不是要陪他在这里待到天黑。

音晚觉得有些不耐烦,开始惦记起城外的那批货,虽说已给胡静容提过醒,但她还是担心,近来生意繁忙,应酬不歇,也不知她能不能应付得过来。

萧煜见她目光游离,心不在焉的模样,有些不快。

他的坏脾气不是一朝一夕养成的,也别指望着一朝一夕能改,何况君临天下久了,日日接受着恭维跪拜,被捧得高高的,更不可能有多平易温和。

但他被音晚抛弃了三年,悔恨了三年,终归还是有些长进的,虽脾气坏,但知道在音晚面前拼命压抑克制,唇角弯起,露出温润笑容,问:“晚晚,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音晚对他的脾气德行再了解不过,知道他这会儿肯定心里怒火蒸腾,还端着样子装谦谦君子,就等着她说几句不客气的话,好顺势发作。

从前不就是这样吗。他发了疯,伤了人,最后错全是她,是她不会虚意奉承,不会温驯承欢,不会平抚他的怒气,不会讨他欢心,所以他要怎么对待她,怎么在她身上施虐都是她活该,都是她自找的,怨不得他。

音晚缩在袖中的手紧攥成拳,抬眼看向萧煜,眼中雪光冷澈:“好,很好。”

萧煜被她那尖锐视线刺了一下,很是莫名,飞快回想了一遍自己刚才说过的话,做过的事,想弄明白哪里错了又惹她生气。

统共就那么几句话,掰开了揉碎了细细品咂,也着实没有什么值得人生气的地方啊。

萧煜不解,端凝着音晚的侧颊心想,莫非三年过去,音晚的脾气变坏了?

那若是一个坏脾气的音晚,他该怎么哄啊?

辗转思忖良久,他终于发现了一个现实,那就是不管是好脾气的音晚,还是坏脾气的音晚,不管是三年前的音晚,还是三年后的音晚,他都不会哄。

他给她的,全都是他自以为是给出去的,却从来没有问过她想要什么,也没有细想过如何能令她展颜开怀。

萧煜心里一阵难受,喟然道:“晚晚,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

“没有。”

萧煜眼睛一亮,面容浮上悦色,却听音晚慢条斯理,微含讥讽道:“旁人未必会有陛下的这股执着劲儿,都三年了,还不厌其烦地玩着捕捉笼中鸟的游戏。三年,一千多天,我其实连你长什么样子都快忘了,我为什么要去生一个连面容都模糊了的人的气?”

萧煜愕然看她,呆愣许久,默默捂住了胸口。

她这话太绝情太伤人了,像要把人的心活生生撕裂。萧煜突然生出了种心如死灰的感觉,伤恸若巨浪席卷蔓延,吞噬着本细风和暖的柔情。他一伤心,疯劲就蹿上来,抻头瞧了瞧高高矗立的城台,心想干脆拉着音晚一起跳下去算了,这么高,定然会摔得血肉模糊,她不是说他面容模糊了吗?那他们就一起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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