祸水(102)

萧煜的脸色煞白。他一身白色锦衣,铺展在镂雕精细的石栏上,整个人遭受重击。

他猜到了往事,却不想这段恩怨比他所知道的更加血腥惨烈,里头还折了许多无辜人的性命。

谢润一身宽大袍袖,立于枯黄枝梢前,缓缓地问:“陛下觉得臣做错了吗?若换作是您,您会如何做呢?”

萧煜闭上眼睛,浮现在眼前的却是音晚发病时的模样。

太医曾说过,音晚的毒是从娘胎里带来的,比原宿的毒性已减轻许多,饶是这样,音晚发病时都是那么可怜那么让人心碎,那当年的苏瑶发病时是什么模样?在一旁看着的谢润又是什么滋味?

萧煜不忍细想,叹道:“朕会处置他们,赐死谢玄,囚禁母后至死。”

谢润沉着脸不说话。

萧煜的声音倏然变软,荡在夜色禁苑中,显得飘渺清幽:“前尘恩怨了,你也如愿报仇了,能不能让晚晚回来?”

谢润轻笑一声,看向他的目光充满讥诮。

萧煜心中痛楚,月影之下,俊美面庞难得流露出脆弱,缠绕着无尽牵念与挂怀,他忧伤道:“晚晚会留着孩子吧?那孩子已经快四个月了,若是这个时候不要,她自己也会有危险的。”

说完,他轻抬睫帘,一眨不眨看着谢润,眼底藏蕴精光。

谢润知道他想套话,只默然肃立,一言不发。

萧煜又罗嗦了几句,谢润皆不答话,萧煜拿他无法,只得放他回去睡觉。

灯芒晕染,枝影婆娑,谢润踏在雕花石砖上,走出去几步,猛地身子一顿,凉意爬上脊背。

他刚才情绪激动,说错了一句话。

只是一个极微小的破绽,应当不会有大碍吧……他不甚确定地心想。

萧煜还坐在他身后的石栏上,他想回头看一眼,强忍住了,硬着头皮往前走。

萧煜目送着谢润的背影远去,望着苑中月光如练,慢镀过冰河石径。

他低头看向手中洞箫,冰莹玉腻,静静躺在掌间,若褪尽华裳的美人雪肤。

蓦地,他轻笑了笑。

谢润啊谢润,就你这点道行,也就对付一下母后和谢玄还够用。

萧煜一扫多日来的颓丧,歪头冲望春道:“给朕去内值司调一份籍册过来。”萧煜接着说了籍册所载事项,望春立刻应是,召来小黄门低语吩咐。

做完这些,萧煜惬意地倚靠石栏,呢喃自语:“晚晚,玩够了,该回家了。”

第73章 皇帝也休想从我手里抢人

内值司除了负责宫人调动和存放宫人户籍文牒及三代来历之外, 还有一个专门的小阁子,存放着各殿舆图和庶务记载。

当时音晚初掌凤位的时候,内值司曾依规将载录未央宫内各殿事项的籍册都送去给她过目, 她后来发现其中没有关于苏惠妃生前所居住南薰殿的记录, 她曾以为是萧煜故意抹去苏惠妃的痕迹。

但其实不是, 是因为关于南薰殿的录事籍册已经丢失了。

内值司并没有南薰殿只言片语的记载,原先存放籍册的小箱屉不知什么时候叫人掏空了。

萧煜原本以为只是涉及内宫争斗,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需要隐瞒,直到今夜谢润对他说了一句话。

——“陛下若不信, 大可去翻一翻南薰殿记录, 当年随侍阿瑶于侧的宫人是不是都失踪了。那是因为他们常伴阿瑶左右, 同样吸入了毒香,有人怕他们露馅,把他们都灭口了。”

连内值司都没有南薰殿的记录, 谢润又是从哪里看见的?

他是恰好在丢失前看见记录,还是看见了之后令记录“丢失”?

这记录里莫非真有见不得人的事。

望春抱着摞成小山高的籍册匆匆奔进殿门, 道:“陛下, 按照记录, 南薰殿的录事籍册是在八个月前丢失的。

八个月前。那正是萧煜刚登基的时候。

时间都是如此的微妙,他愈发笃信,这丢失的籍册一定与音晚的失踪有关。

内值司的存典小阁是秘地,凡出入人员必有记录,萧煜从八个月以前的记录再往前翻,想从密匝匝的人名里找出其中可疑的人。

八个月以前, 刚经过嘉猷门之变,正值萧煜登基前后,他对内宫外朝已有了相对掌控, 他不信谢润有如此神通,能在他的掌控下神不知鬼不觉偷走籍册,而半点痕迹都不留。

萧煜将籍册平摊开,修长柔润的手指飞快掠过那些人名,倏地,停在了其中一个上。

禁军统领沈兴。

望春擦了把汗,正给萧煜端上碗参茶提神,打眼一看,脱口而出:“沈统领在朝堂上一向是敬谢氏而远之的,他跟润公更是素无来往。”

也正是因为这样,萧煜才信他,用他。

萧煜面上挂着澄净的疑惑:“朕也觉得不应当是他,可是,这所有的人名里只有他曾参与过当日封宫搜寻晚晚。”

“去内值司调阅录事籍册和搜寻晚晚这两件事,只有他全都参与了。”

“他是唯一的重合点。”

望春打了个冷颤:“这……他是禁军统领,执掌内宫宿防,守护天子安危,若他当真和谢家有瓜葛,那陛下应当早做处置,万不可将自己置于险境之中。”

萧煜将籍册合上,淡若清风。

这倒不必担心。

若沈兴当真和谢润私下里有瓜葛,那一定是瞒着谢家诸人的。他太了解谢润了,若沈兴是个暗地里投靠权佞的卑劣小人,谢润必不敢用他。

谢润虽然迂腐、固执、很讨人厌,但他的人品和眼神是没毛病的。

萧煜斜靠在鎏金螭龙椅上,微微眯起眼,思忖良久,道:“召几个宿值禁军过来,跟朕去南薰殿,别惊动沈兴。”

望春颔首应是。

南薰殿荒废许久,阴冷中透着股霉味,轩窗外夜风狂啸,枯枝乱颤,敲打菱格茜纱。

“吧嗒吧嗒”,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尤为诡异。

望春把一张勉强能坐的檀木椅子擦得铮亮,引着萧煜来坐。

禁军正拆房揭瓦一般,四处搜查。

其实当日音晚失踪后,萧煜命搜检未央宫,禁军也来这里搜过。只不过当时一心为寻人,只找能藏人的地方,对于一座废殿的犄角旮旯,自然不可能详尽摸透。

今夜萧煜下了旨,要把南薰殿的每一块砖都撬开,凡是能藏个蚂蚁的地方,都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禁军动作利落,没有半个时辰,便有人来禀:“陛下,偏殿有密室。”

巨大的黑漆断纹椤木藏书橱已被移开半边,后面的墙壁上有个黑漆漆的洞穴,宫灯照过去,细弱的光渗入穴中,依稀可见拾层累下的石阶。

禁军跪地禀报:“臣等奉命挨个砖瓦敲打,才发现这一面墙有古怪。”

萧煜面无表情地从宫女手中拿过一盏犀角灯,挥退众人,独自进到密室里。

起初夹道很窄,只能容纳一个人行过,但走着走着,逐渐变得宽敞起来,夜明珠、卧榻桌椅一应俱全,桌子上还放着铜镜、木梳,木梳上残留着几根青丝。

萧煜拿起木梳看了看,上面漆画褪色,木齿还有缺口,如此寒酸绝不是能送到音晚手里的东西,一定是她躲在这里时不知从南薰殿哪个角落里找出来的。

桌子边缘整整齐齐叠着几张油纸,展开一看,里面还残留着糕饼的碎渣。

种种迹象表明,这里近期一定住过人。

那丢失的南薰殿录事籍册中一定记载着殿中有密室,所以谢润才要命人把它偷走,只为了让音晚神不知鬼不觉地躲进这里。

萧煜彻底明白,难怪当初一个大活人会凭空消失在守卫森严的内宫。当他命人封锁宫闱四处搜查时,音晚根本就没有离开,她一直躲在这个密室里,等到几天过去,萧煜终于绝望,以为她早已不在,迫于各方压力不得不解除封禁时,她再悄悄偷溜出去。

若是这样,除了沈兴,一定还有人帮她。

萧煜攥着木梳的手不由得绷紧,木梳承受不住这样的大力,“喀嚓”一声断裂,被他狠狠掷到地上。

他曾经问过谢润,他受伤时音晚还在不在宫里,她走的时候知不知道他伤得很重。

谢润给了他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让他在伤心之余还存了一点希望。

可如今,一切清晰明了的展现在眼前,现实却是如此残酷。

解除封禁时他已重伤缠绵病榻数日,宫闱内外一片纷乱,只要她还在宫中,不可能没有只言片语吹进她耳朵里。她知道,她什么知道,可她还是选择弃他而去,用这么精密周全的办法,半点犹豫不舍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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