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照鸿踏前两步,虽然知道槐柯如今没有威胁性,但还是下意识地伸臂把金子晚护在了身后:“你想说什么?”
槐柯好不容易止住了笑声,眼神疯狂又阴郁:“金子晚, 先皇是你杀的,对吗?”
金子晚回答的很快:“我没动手。”
槐柯是个人精,明显听出了金子晚的言外之意,又追问:“先皇确死于你之手。”
金子晚没说话。
被他气死,倒也应该算是死于他之手。
槐柯得到了答案, 他从地上爬到了监狱的栏杆旁,苍老干瘦的手死死地握住了杆子, 干瘪的头甚至都快伸出去,他的声音不复之前的狠戾,变得轻柔起来:“金子晚,我其实不恨你杀我。你是九皇子手中剑,我是先皇脚边狗,你我各为其主罢了。先皇不喜九皇子,不愿把这皇位给他,九皇子却偏要抢了去,你为他杀我,我不怪你。”
金子晚一怔。
“我恨你是因你杀我主子!”槐柯满头银发散乱,他双目赤红,似是要滴出血来,“先皇少时曾救我于宫庭炼狱中,救我信我助我;我舍出这条贱命为先皇夺嫡,亦万死不辞!”
“我与先皇相识四十余载,互相扶持四十余载,我曾是掖庭最低贱的恭房太监,他曾是盛文帝最不受宠的皇子,为了他能当上皇帝的这二十年,我战战兢兢,他如履薄冰。我曾为了先皇于慎刑司四进四出,体无完肤,肋骨断裂,血肉模糊,都不曾说过一个不利于他的字。”
“先皇是予我深恩之人,我是先皇脚边一条老狗。”
他那张苍老到满是褶皱的脸上奇异地显现出难以描述的光彩:“他待我真心实意,夺嫡时要我不必管他,远离纷争好自生活去;登基后亦数次要将我放出宫去享受荣华富贵,还挑了几个合心意的孩子等日后给我养老送终,我不去。我的命早献给了他,我死也想死在他的宫里,下辈子还做他的奴才。”
他那只手松开了栏杆,猛地抓住了金子晚细瘦的手腕。
顾照鸿眼神一凛,便要卸了槐柯的手,却被金子晚伸手阻止了。
金子晚看着槐柯,他的手劲很大,像钳子一般让金子晚很痛,但他没有挣开,他只是用一种难以描述的眼神看着他。
“他原可以寿终正寝的,是你杀了他!!!”
槐柯神色扭曲起来:“你以为我恨你杀了我吗?不!我恨你让他临终都不能含笑而终!我恨你让他最厌恶的儿子当了皇帝!”
“——他在黄泉之下都不瞑目!”
“我、必、杀、你!”
槐柯猛地用力把金子晚的手腕往里一带,金子晚的手指不可避免重重地砸在了铁栏杆上,可他眼睛都没眨一下。
槐柯突然笑了起来,这种笑不同于刚才的癫狂桀桀大笑,而是轻微的讥笑,那抹笑在他扭曲的脸上让人一见便心底打寒。
“可我见到你以后,我突然就不恨了。”
他苍老的声音很轻柔:“我也不想你死了,我突然觉得,你活着,才能知道真相,知道了真相,再想想你曾经做过的事,你才会恨不得自己死了。”
金子晚盯着他,一字一句:“什么真相?”
“哈哈哈哈哈哈哈!”
槐柯的笑声从胸腔里传来,由低到高:“你会知道的,金子晚,你终有一天会知道的!!”
顾照鸿终于忍不住了,虽然金子晚不让他动,他还是伸手卸了槐柯的手腕,又把他现在无法动弹的手扔回栏杆里去。
金子晚方才被他拉手腕过去的时候不由得蹲了下来,现在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不愿说就不说,我也没兴趣知道。”
说完他转身,红衣鲜艳扎眼,在空中划了一个冷冽的弧度,没有半点留恋,也没有一丝好奇。
顾照鸿警告地扫了一眼槐柯,那一眼神色冰冷如刀,仿佛挟着狂风怒雨霜风冷雪,完全不似顾少侠的眼神,让人一眼便心生惧意,如坠冰窟。
可槐柯不怕。
他要死了,他怕什么。
等金子晚快走到门口的时候,槐柯才幽幽道:“当年先皇曾有过一夜露水情缘,被那宫女惊为天人,一夜过后封了贵人,封号玉。”
金子晚的脚步顿住。
“不多时,那玉贵人便有孕了。”
“在宫里仔细地养了三个月,一个雷雨夜,坠井死了。”
“一尸两命,那张倾国倾城的脸也毁了。”
“宫中传言,这红颜薄命的玉贵人是被她的原主子嫉恨害了。在宫里,对于一个位分不高又出身低微,空有美貌却不得宠爱的女子来说,生死便是如此轻易的事。”
“金子晚,你说你为什么和她长得一模一样?”
“你说她死了吗?哈哈哈!”
“对了,你知道她的原主子是谁吗?”
顾照鸿眼尖地发现,金子晚的身体都在微微地颤抖。他在金子晚的背后,看不到他的脸,只能看到他单薄的身子像风中浮萍,哪怕强忍着仍控制不住地颤抖。
槐柯说:“——珍妃。”
金子晚似是不想再听下去,拂袖离开了这个阴暗的地牢。
顾照鸿临走前回头最后看了一眼槐柯,那作恶无数的老太监又闭上了眼睛,瘫在了栏杆旁,像一滩发烂发臭的腐肉。
槐柯的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刺耳,回荡在整个地牢里,还带了两重的回声:“金子晚啊金子晚——”
“枉做小人,枉做小人啊哈哈哈哈哈哈——!”
槐柯又闭上了眼睛,他本身岁数就已高,被顾照鸿打的重伤,如今神志恍惚,迷茫间眼前好像展开了他这一生的画卷。
——彼时他还是个掖庭里收拾尿壶的低贱太监,每天都被人打。那天他感觉自己马上就要被打死了,那些人却被喝退了。那人脸上还带着伤,看着他叹了口气,你是太监,我是皇子,但你我同为鱼肉,又有什么区别。
——后来他们慢慢长大一些,那个不受宠的皇子四处钻营,终于受宠了一些。与之而来的是其他皇嗣的谋算陷害。他替他一力承担,慎刑司四进四出,用尽酷刑手段,咬着牙,一个字都不曾吐出。没个人样被抬回到他宫里,一身伤换一滴泪,他觉得值了,就这么死了也值了。
——他当了王爷,被赐了府邸,手下也有了些门客谋士。有人给他找来了一本秘笈,练成之后武功不可小觑,但只能阉人才能练成,其中凶险九死一生,是剥皮之苦削骨之痛,稍有不慎粉身碎骨。他不让他练,他却偷偷地练,走火入魔,三十二岁便满头白发,看上去老了十多岁,但能为他做更多事,他觉得值。
……
槐柯痴痴地笑起来,他小声嘟囔的声音四下逸散,撞在墙上又弹回来,形成了微小的回声。
“因果报应,世事难料。”
“皇上,您别怪奴才,奴才给您报仇了。”
“您看下辈子,我还去伺候您,成吗?”
***
金子晚出了地牢门,就直直地往前走,顾照鸿一开始还以为他是气的,后来才发现不对劲,他简直是横冲直撞,也没看前面有没有路,竟冲进了府衙的花田中,鞋面衣角沾了泥也丝毫未察觉。
“晚晚?”
“晚晚?”
“——金子晚!”
顾照鸿最后这一句喊了全名才让金子晚停下了脚步。
顾照鸿站在他身后,伸手握住他的肩头,想把他转过来面对自己。
但没转动。
金子晚像是别着劲,不想转过去。
顾照鸿松开手,直接绕到了金子晚面前,在金子晚又要转过去的时候把他面对着自己搂入怀中,阻断了他想逃避的后路。
金子晚低着头不让他看到自己的脸。
顾照鸿钳住他的下巴,不由分说地抬起他的脸。
顾照鸿看到那双桃花眼里如今红通通的,眼眶都是带了桃色的,里面全然都是金子晚从未示人的惊慌和无措,槐柯说的一切像是惊天巨浪,把他这叶小舟打的风雨飘摇,摇摇欲坠。
金子晚现在脑子一团乱,一会儿是槐柯满是恨意的眼神,一会儿又是他说出的骇人的话,一会儿又是他大笑的尖利声音,让他从刚才开始就想捂着耳朵蹲在地上,一个字都不听,听到也尽数给忘了!这时候顾照鸿强行把他按进怀里,就像那叶马上要散架的小舟突然划进了避风港,他突然就找到了一处可依靠的所在,双臂环上了顾照鸿的背脊,搂的很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