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喝完一杯后,哈尔缇雅拒绝了第三杯茶,向我和薇奥拉轻轻点头致意之后起身飘然离去,离开得十分干脆利落,快到让我一时间有点摸不着头脑。很快,空气中的寒冷随着这人形自走火球的离去而开始欢快地翻腾起来,冷意再度降临,而且比平时来得更为猛烈。我猛地打了个寒颤,连忙抓过大衣穿好。
“她的……这里。有些不大正常。”薇奥拉看着哈尔缇雅的身影消失在帷幕之后,过了一会儿,把目光转向我,抬起手轻轻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用几近叹息的声音道。
“呃……”我只能发出一个代表一头雾水的单音节,“你是指她的心智不太正常?”
薇奥拉点了点头。
“她和你一样都是龙吧?”我一边扣着大衣的扣子,一边试探性地问。
薇奥拉继续点头,“是的,但是这不意味着龙就不会精神失常。事实上,她已经那样子独自度过了一百多年了。”顿了顿之后,她斟酌了一下词句,道,“自从她的三个孩子都逝世之后。”
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这个话题沉重得突如其来,我一丁点心理准备都没有做好,只能呆呆地望着薇奥拉。
“在她的第一个和第二个孩子都夭折的时候,我还年轻,对这一切都还不太懂。而当她的第三个孩子去世的时候,我已经……有了芙拉维雅。所以现在我能够理解她的心情。”空气似乎也随着薇奥拉的声音变得滞重起来,我也在不知不觉中把茶杯放在桌上,静静地听着她继续说下去。
“你或许觉得龙族是个强壮的种族吧?”薇奥拉忽然抬起头看着我,“有着强横的肉体,漫长的寿命,以及莫大的力量。但是你知道吗?幼龙的出生,至少要和死神搏斗两次。第一次,是在蛋壳内。第二次,是破壳后的第一个月。这两个阶段,是幼龙最容易夭折的时候。哈尔缇雅她的第一个孩子,就是还在龙蛋内时,便已经夭折了。”
“而且,这种事情,是无法完全避免的。即使我们可以用魔法,可以将一切都做到最好,将一切不利的外在因素全部排除,创造可以称得上是完美的环境……小未白,你知道幼龙仍然会夭折的概率是多少吗?”薇奥拉的表情平静如水,没有一丁点波澜,似乎只是在述说着一件和自己完全无关的事情。但是我仍然从她的声音中捕捉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是多少?”我慢慢开口,声音艰涩。我不敢去猜测这个数字,在这生命的诘问面前,我只能选择等待,等待薇奥拉告诉我这个同样由生命给出的答案。
“一半。”良久,薇奥拉才慢慢吐出一口气。
一半……
“将一切不利的外在因素全部排除”,“做到最好,称得上是完美”,即使这样,幼龙死亡的概率依然有一半。
我看着薇奥拉依旧沉静的脸庞,视线缓缓下滑,从她的指尖上捕捉到了些微的颤动。
是的,她的手在微微颤抖着。
我无法想象,作为一个母亲,在她的孩子……在芙拉维雅在与死神搏斗的时候,她的心中究竟怀着多么巨大的恐惧与不安。
“世界是公平的。”在良久的沉默之后,薇奥拉忽然开口说道,这回她的声音变得平稳如初,不再颤抖,“我们拥有与生俱来的强韧肉体,超越其它所有生物的天赋魔力,以及漫长到甚至无法想象的寿命,所付出的代价就是极低的生育率,以及刚出生时的极端脆弱。事实上,在那孩子健康出生后的每一天,我都觉得我是这个世界上最幸运的存在。”
“你知道吗?即使我能用魔法倒转时间,让一切重来,但是……但是这也没有任何意义。如果命运就是那样的话,我选择接受它。”她说,“在这一点上,龙族都是一样的,我也是,哈尔缇雅也是,我们都尊重‘生命’以及‘命运’……即使这意味着莫大的悲伤与苦痛。”
我看到她指尖颤抖的幅度在短暂地平息之后,再次开始变得剧烈起来,几乎是能够轻易以肉眼发觉的程度。我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自己的手,盖在了她的双手上。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安慰她,脑海里一片空白,什么都说不出来,当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掌心那一抹冰凉与柔软提醒着我——自己已经这么做了。
薇奥拉怔了一下,随即她微微低下头,抬起另一只手拭过眼角。不过她很快就重新抬起头来,对我笑了笑,那一笑如冰消雪融,说不出的温暖妩媚,“对你说了这么多不知所以的话,我很抱歉。……嗯,也谢谢你能听我说这些……”
听她这么一说,我连忙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不不不,我很高兴你能对我说这些事情……而且……”说着,我挠了挠头,“我也想能更了解你们一些……”
薇奥拉轻轻地笑出了声来,她微微倾身,双手反握住了我的手,贴近我耳边轻声道,“你会有这样的机会的……而且很多。”
她的气息轻轻吹在我的耳垂上,那突如其来的酥痒让我浑身都不受控制地一抖,连忙红着脸把自己的手抽了出来,诺诺地道,“我、我想也是……”
薇奥拉笑着挥了挥手,似乎要将空气中沉重而伤感的情绪一扫而空,“那么,你今天找我来是有什么事呢?”
“呃,是这样……”我这才想起来自己此番前来的目的,从大衣的皮带上解下那把匕首拿到薇奥拉面前,“我在我的书桌上发现了这个东西……这是你留在那里的吗?”
薇奥拉看了看那匕首,摇摇头,“不,它是你带回来的。”
“我带回来的?”
“格伦蒂娜将你送回来的时候,你身上就带着它了。”薇奥拉说,“无论如何,看起来它的确就是你的所有物——即使你不记得这件事。”
“是的,我的确不记得了……”我挠了挠头,脑海中完全没有这两天的记忆这件事让我十分不安,“或许我应该去问问格伦蒂娜?”
“或许吧。”薇奥拉说。
“嗯……反正我每周都要去她那里一次,下周去的时候问一问就好了。”我把匕首系回腰带上,又想起了一件事,“对了,你认识维德尼尔吗?他是哈尔缇雅的儿子。我刚才听她……提到了这个名字。”
“那个小家伙?他是条年轻而富有活力的红龙,只可惜后来……在讨伐叛逆魔女的时候牺牲了。”听到这个名字后,薇奥拉叹了一口气,“你或许还不知道叛逆魔女的事情吧?简单来说那是一群不愿听从六塔管制,只想随心所欲地使用——用六塔的话来说,就是‘滥用’——魔法的家伙,因此不是被驱逐出了魔女之国,就是自己潜逃了出去,这些家伙除了在地狱和魔鬼为伍,就是藏在沉睡者的国度。”
“这样啊……”我挠挠头,“你说‘讨伐叛逆魔女’……六塔也会组织军队去讨伐她们?”
“是的,六塔的确是会这么做。很久之前,六塔与叛逆魔女之间的战争就开始了。不过叛逆魔女的背后是地狱势力,因此也不是那么好对付的。”薇奥拉说。
“哈尔缇雅她说我身上有维德尼尔的气味……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我问。
“你可能还不知道,维德尼尔和红鸢那家伙,是情侣,嗯……你不要惊讶。在魔女之国,龙类与人类之间的恋情是很常见的事情。当初维德尼尔不告而别离开法梵德,跑去魔女之城一声不响地住下的时候,哈尔缇雅还大发雷霆地把她家附近那片区域都翻了个底朝天……。不过,这也都是曾经的事情了。那个时候红鸢她还不像现在这样,也是个很纯真可爱的孩子。但是……”薇奥拉在谈及往事的时候,嘴角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一丝笑意。但是很快,在说到维德尼尔之死的时候,她脸上的些微笑容就消失了,“在一次前往沉睡者国度讨伐叛逆魔女的时候,维德尼尔牺牲了,被叛逆魔女所杀……连遗体都没能带回魔女之国安葬……从那之后,红鸢的性格就变成了现在这样。而哈尔缇雅…哈尔缇雅她……”薇奥拉叹了一口气,“你想象一下吧,对于一个已经失去了两个孩子的母亲来说,在突然得知消失许久的儿子的死讯后,会变成什么样子……”
“是、是这样吗……”我呆滞地回应着。
原来……红鸢家里那幅画上的红发男孩就是维德尼尔吗。他在魔女之城住过啊,想必红鸢的那栋屋子也曾经是他们两人的小小爱巢吧。既然如此的话,哈尔缇雅说我身上有她儿子的气味也就不奇怪了。不过我都离开那里很长时间了,她还能闻得出来,这该说是龙的鼻子太灵了呢,还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