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场的客人瞧见徐蓉蓉和柳兰京的争执,也都闷声不响,静观着看戏。这么一男一女闹起来,基本都是感情上的事,柳兰京又是一向花名在外的人,也是不足为奇。
“不好意思,我和她表姐刚分手,她就很讲感情,一定要过来讨个说法。”柳兰京笑着捏住徐蓉蓉手腕,又从口袋里掏出个红包塞到她衣兜里,“你既然今天来了,那也是客人,就当你是来给我侄子庆生的,给自己留些面子,早些走人吧。”
徐蓉蓉把钱甩在柳兰京脸上,拂袖而去,嘴里骂道:“你会遭报应的。”
柳兰京仍是漫不经心作笑脸,蹲下身慢慢把钱捡起来,扭头对着柳子桐问道:“去问问表演节目的人怎么还不来,再不来,我又要给你们表演余兴节目了。”
打了通电话过去,对方说是堵车,还要再过十分钟。柳子桐便提议先让柳志襄拆礼物,他也有些昏了头,已经不在乎礼貌不礼貌了,只求向熨斗烫布料一样,把所有的事熨过去。他随手拿了最上面的礼盒,递给柳志襄道:“拆开看看是什么,然后和送礼的叔叔阿姨说谢谢。”
柳志襄拆开谭瑛的礼物,盒子刚一打开,就见起起伏伏一阵光在跳跃。柳兰京就站在旁边,暗道不妙,转身想走已经来不及了,柳志襄反而把盒子拿出来,举到他面前,道:“叔叔,为什么这光一直闪啊?”
柳兰京眼前暴出白光,转身就往房间逃,还没走出客厅就跌倒在玻璃台面上,一块碎玻璃直插进他左手掌里。 宾客中爆出一声惊叫道:“是癫痫!快点把他拉出来。”
柳子桐是生平第一次看癫痫发病,愣在当场,一时间反倒无从决断了。他望着弟弟此刻难堪、扭曲、可悲的发病样子,忽然理解他对自己那片刻尖锐的敌意。他再回过神时,谭瑛已经从玻璃堆里把柳兰京抱了出来,他自己也被划伤了些。
谭瑛道:“他的手伤得很重,玻璃插进去了,要找个人送他去医院。”
“我去吧。你们帮我照顾着我儿子。”柳兰京已经丧失意识了,柳子桐和谭瑛合力把他搀到车上。
汽车发动时,柳子桐忽然觉得好笑。今天到底算是怎么一回事,事情一个接一个闹出来,像是过年的鞭炮噼噼啪啪的。原本他说要给儿子准备一个难忘的生日,这下倒真的是如愿了。
柳兰京清醒时,车已经停了,他印象中依稀有一声巨响,脸颊上有冷飕飕的痒意,伸手去摸,全是血,也不知是脸上还是手上的伤口。 他看到哥哥昏迷驾驶位上,气囊弹出,前挡风玻璃已经碎了。
外面响起了救护车的声音,柳兰京却觉得很疲惫,闭上了眼睛。他想,要是就这么完了,那他的悔恨、他的不甘、他对苏妙露的爱,都算是死无对证了。
第87章 门,为什么打不开
飞机上苏妙露坐在柳太太对面,起初还有些拘束,没话找话着。后来见柳太太对她的态度还一如既往,不冷不热,她倒也笃定起来,随口说道:“其实我还不知你叫什么?平时都听人叫你柳太太。”
“我姓白。按理说你应该知道我妹妹叫什么的。”
“我也叫惯了她杰西卡,一时间忘记了。”
“我儿子跟着叫杰西卡,你倒也跟着叫,蛮有意思的。”这话说出口,多少冷冰冰夹枪带棒的,按理说她不该为这点小事置气,但苏妙露确实无心中戳到了她的痛楚。她是有自己的名字的,但多年来浪打浪的,已经让柳太太这个称呼改掉了。
她是年轻时自以为要当新女性的,早上四点起来背单词,很有志气要出国去享受自由。可这点志气在结婚后全消磨殆尽了,她真正出国时,每一次都是为了家庭。
苏妙露让她刺了刺,就不敢再说话了,自顾自看起了电影。柳太太眼尖,瞧见她的那枚订婚戒指已经取下来, 手指上空落落的。到底是年轻,她的手指细长不必说,全程都不擦粉,一路飞下来,皮肤还是细腻光洁。柳太太自然不行了,没几个钟头,手指就是涩涩的干。
手和脖子,最藏不住年龄的都是这两处。柳太太脱下戒指,仔仔细细涂了一层护手霜。她的婚戒只有一克拉的钻石,二十多年前买的,前几年说要换一个。但柳东园道:“老夫老妻了,小孩都这么大了,没必要了。”
老夫老妻,这个词像一块布,盖住了他们多年来的扶持、合作、背叛、试探和人到中年后的无可奈何。他们是相亲认识的,第一次见面互看不顺眼。他嫌弃她是小资产阶级做派,她觉得他不讲究,随身都没有手帕,用袖子擦嘴。之后又吃了两次饭,反而印象好起来些。她觉得他做事果断有担当,他觉得她心机细密有远见。到他们结婚,就成了顺理成章的事。
婚后的第一个孩子是有备而来的。她原本有个外派出国的机会,可妹妹一声不吭就去了日本,照顾父母的责任都落到她头上来。她就放弃了这个机会,先把孩子生了,索性把贤妻良母当个彻底。
子桐小时候体弱多病,凡事都离不开人。正巧那几年柳东园的公司刚起步,家里一商量,就让她先把工作辞了,等孩子大一些了再回去。在那个年代,这似乎是很理所当然的选择,连牺牲都算不上。她真正后悔反倒是多年后的事了。
第二个儿子是意料之外,一次夜里的擦抢走火,她发现时已经快一个月了。因为要交罚款,家里也有了儿子,一开始都想打掉。可柳东园找人算了一卦,说是能这个孩子招财。她又听人说应该是个女儿,想着倒也不错,一咬牙就生了下来。
之后就是一连串的麻烦,先是难产,她痛得昏天黑地,险些以为自己死过去几回。好不容易生下来后又是一生的毛病,子宫脱垂,盆腔松弛,贫血,腰痛,风湿关节痛,身材上的走形反倒是最微不足道的一件事。
她卧床休息了一年多,请了个保姆还不够,又把母亲叫来照顾她。重新工作的事自不用提了,连和柳东园再同床都是四年后的事了。有一段时间,他衣服沾着女人的香水味,她也不声张,多少也是觉得有亏欠。
生儿育女,相夫教子,这似乎是一代代女人的使命。事情落到她头上的时候好像也不委屈,毕竟她的母亲也是这么过来的,寻常的牺牲就算不得牺牲了。她原本以为自己不在乎,可一次给柳兰京洗澡时,他指着她肚子上的刀疤,说道:“妈妈你肚子上好吓人啊,像是毛毛虫一样。”
童言无忌本不该当真。可她回过神来的时候,一耳光已经抽出去了,柳兰京从没挨过打,怔住了,连哭都忘记了。
暗地里,她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偏心。兰京从出生就比他哥哥会折腾,要抱要哄,连哭声都比子桐响亮,照顾他可谓是苦不堪言。
两个儿子都在身边时,她曾想过离家出走。那时她刚刚从难产中恢复过来,小腹还有隐约的垂坠感,好像肚子里开了个洞,内脏化成水,滴滴答答在流出来。母亲帮着去买菜,她洗完衣服打了水拖地,刚哄睡的兰京大哭大闹着要抱。柳东园又打电话来说今晚不回家吃饭。
她呆呆立在客厅里,周围都是响声。洗衣机咣当咣当在转,孩子在哭,肚子在痛,电话在响,再过两个钟头另一个儿子要回家来了,一开口必定是说:“妈,我饿了。”一天复一天,一年复一年,这样的日子她不知道还要过多久。
她头脑一热,像是丢垃圾一样,开了门,直接把儿子放在门口。他依旧在哭,像是个带报警的定时炸弹,哭声穿透大门,直刺太阳穴。她叹口气,清醒过来,把兰京抱回家里,勉强哄睡,又扶着腰把地拖干净,从洗衣机里拿出衣服,一件件晾干,还多出些时间,又顺便做了个小点心,预备着子桐从托儿所回来要吃。
知道这是所谓的产后忧郁症,已经是许多年后的事了,她已经能把这段往事当闲话说给妹妹听了。妹妹感叹道:“其实你当初应该走的。”这自然也是闲话,因为清楚她绝不会走。
她淡淡笑道:“我可不像你,我是家里的姐姐,很多事情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上有老,下有小,你是真的太自由了。”这话终究带点酸,她那个年代,自由是个贬义词,不负责任的人拿来遮掩罢了。